“……你早晚会,”他的眼眸却突然涣散,“想起所有……”
金晓之冕内安安静静,嗓音回荡后消散。
〈与万里寒星〉
姜见明看着。
他连眨眼都不敢,就这么看着他的小殿下把自己撕得残破不堪,不成人形,直到气若游丝地昏死过去。
机甲外,宇宙依旧永恒静默着。
黑暗之中,姜见明轻轻地凑近。
他单膝跪在血泊中。
“殿下。”
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一般。
〈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
姜见明索性躺了下去,贴着莱安躺在那片暗血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是沉在了星海里,心境从未有过地悲伤,却也从未有过地旷远。
“我的原身,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嗯?”
他隔着修罗地狱般的惨景,眼眸泛着水光,像猫儿一样轻轻用鼻尖去蹭莱安的额头。
“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
力量弱小,身份卑微,没有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
“残人类而已啊。”
〈苏醒在我的怀里……〉
“不是么?”
姜见明含着一点软糯的鼻音问,“嗯?”
明知道听不见,明知道……
他还问:“殿下,你为什么这样爱我?”
就像莱安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戒指……”
忽然,莱安微微睁开了眼,意识迷离,气息微弱,“戒指……戴着……”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戴着……”
姜见明轻声叹息,说:“知道了。”
“我爱你,姜……我爱你。”
弥留之际,细碎的水珠再次沾湿了睫毛。
这个人居然又哭了。
“这次,你能不能……”
“答应我……让我爱你……”
似乎记忆融合之后,莱安身上的某些特质变得柔软了许多,无论是哭还是笑都那么鲜活。
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又一次爆发。
“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姜见明嗓音飘渺,“你的求婚,还有这枚戒指。”
“下次……也要……”
“也答应了。”
就这样,直到一切安静下来。
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静静倚靠在驾驶席旁边。
他该死去了,但他并没有。
他的身躯发生了异变。晶体开始混乱地冒出来,填补了他残破的伤口。
就像玛格丽特那样,他正在变成一个全新的怪物。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莱安显然还能保持神智清醒,体内的晶粒子还在持续往外逸散!
而姜见明依然只能看着。震惊与悲痛的情绪切换得过快,他现在的神智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怔怔地想莱安刚刚的话——莱安说,“我从一开始就是……”,是什么?
凯奥斯大帝的身世是什么来着……
心绪混乱,姜见明一时竟想不起来。
莱安隐忍地皱着眉,那些异变在他身上时涨时消。
他似乎顾忌到损伤机甲,在操纵屏上设定了最后一个程序,随后挣扎着爬起来推开了驾驶舱门,把自己摔了出去。
舱门外,是白蒙蒙的晶巢。
因为此前的那些打入的武器,晶巢的大地遍布裂纹,许多地方失去了光泽,磅礴的晶粒子正在混乱地游移着,试图修复那些伤痕。
浑身是血的少年落在白晶之上。
身后,L-金晓之冕内置的程序启动,机甲向晶巢之外飞去。
一段时间后,它将会被银北斗第一要塞回收,然后长久地沉睡在英灵碑内。
莱安回头,眯着眼看金晓之冕变成一个小点消失。
身上晶体涨消的拉锯战还在持续,他此刻已经不太像人类的生命形态了。
他的任务也已完成了。
他将黑鲨基地的武器打入了晶巢,为银北斗做了引路人,也将整个基体的晶粒子留下。
哪怕退一万步说,姜见明没有选择这条残酷的道路,但当危难真正来临的那一日,他至少会将晶骨戒指与智脑赛特交予帝国。
那时候,这份力量依旧能为后人保驾护航。
所以,无论是为私还是为公。
无论是为种族存亡,还是为他的爱人。
他都做到极致了。
古往今来,这两样常常是冲突的。如今竟能两全,实在是很幸运的事。
但莱安依然往前,往晶巢深处走去。
就像许久之后,姜见明将会护着昏迷的他走在要塞的地底,明知已入绝境,却仍以利刃迎上潮水般的异星生物。
勇毅者,必战斗到最后一刻,才肯令高傲的脖颈接受死神的献吻。
四面八方的空间在微微震动。
浓郁到恐怖的晶粒子蜂拥而来,尽情啮咬着这个曾令它们望而却步的帝王。
它们曾经被这个人污染意识,现在终于可以尽情折磨他的肉体,腐蚀他的精神。
“来吧。”
莱安却轻蔑地伸展手臂,“看看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
他说着,体内属于自己的晶粒子还在持续逸散,似乎非要榨干到最后一丝才肯罢休。
L-金晓之冕已经远离,但正好。
他所控制的晶粒子太霸道,驾驶舱的空间又很小。
时久日长,意识消磨之后,太高浓度的晶粒子有可能会伤到姜见明。
“剩下的这点……”
莱安自言自语道,“提前去见你吧,好想你。”
他闭上了眼睛。在人类的肉眼看不到的微观世界,一粒无色透明的晶粒子颤抖到极处——
——……倏。
它转成了赤金色。
像一粒种子,或一捧燃起的星火。
星火燎原。
最后一股晶粒子流猛地从莱安的身体上拔起,也将最后一丝生命力从基体上抽走。
闪着赤金光泽的亿万粒子脱离少年储君的身体,盘旋如星云。它们脱离了死寂的晶巢,向宇宙升腾而去。
好似白鸟染血,振翅而起。
我的挚爱,请给我横渡黑暗的孤勇。
让我飞跃星海,回到你的身边。
……
这浩瀚又破碎的梦境终结之前,姜见明看到了这股晶粒子流的去向。
他看到,这点微薄的意念在黑暗的宇宙中跋涉,横穿了几光年的距离。
“它们”曾无数次迷失方向,无数次险些忘记自我,无数次被宇域中的其他晶粒子摧残。
但“它们”又无数次醒来,无数次继续前行,甚至无数次对试图来犯的晶粒子进行反制,将自我意识传导得更远更快。
后来,“它们”抵达了帝国。
抵达了第一星系。
抵达了帝都。
彼时,帝都亚斯兰星城的第三区,正值夜晚。星城最高的山峰上,暴雨倾盆。
学者曾经预测,今天会有一场美丽的流星雨。
许多背包客都准备在山顶上度过梦幻的一夜。可惜天公不作美,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没有人能料到,此时会有一位年轻的残人类中邪了似的非要在这种暴雨天气爬山,手里握着一块死晶。
就像没有人能料到,这一切的故事,早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翻开了篇章。
后来的后来。
雨停了,云散了。
被洗净的夜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干净,像一块黑蓝色的玻璃。
残人类已经求仁得仁地染上晶乱,他浑身湿透,在泥水与乱草间冻得颤抖,在病发的剧痛下无数次晕厥,哪怕醒来也是意识模糊。
所以……当他朦胧间看到天边划过赤金色的“流星雨”,万千灿色如归巢之鸟,悲泣着奔他而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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