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历八年,第四次神圣战役。
帝国已无资源方面的忧患,但大帝的脚步没有停。
或许是为了多年来,心中徘徊不去的那股“宇宙深处好像有什么在盯着他”的不安感。
或许是为了兑现一个迟到的承诺,去寻找比星舰更远的地方。
星舰走了很远很远,第四次远征的时间跨度整整有三年。
无数次跃迁,无数次战斗。远离人类的故乡,淹没于黑暗之海。
未知的尽头是什么?银北斗的先驱们曾无数次将目光投向星云,怀着热忱的愿景。
是新世界吗?
是人类文明的又一次蜕变吗?
新帝历十一年,银北斗远征军前行受阻,多艘先锋星舰失控,士兵们神智混乱,晶乱病症多发,乃至难以前行。
“陛下,”随行的将领劝阻,“前方宇域晶粒子浓度过高,舰队过不去了。”
凯奥斯负手站在舰桥最高处,冰冷的面庞倒映在舷窗玻璃上,仿佛要与那片宇宙融为一体。
将领恳请道:“陛下,请让舰队调头吧。”
大帝略作沉吟,抬起右手:“全舰停止移动,原地待命。”
十分钟后,他亲自驾驶着金晓之冕驶出了白翡翠号。
半个月后金晓归来。凯奥斯从驾驶舱中走出时浑身浴血,身后一步一个血脚印。
把几位随行的将军吓得心惊胆裂,纷纷惊呼着冲上前。
“——滚开!”
大帝却脸色森寒,厉声挥开要来搀扶的医疗兵。他身周的气压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仿佛压抑着什么滔天巨浪。只下了个舰队全速归国的命令,就把自己关进了指挥室,谁也不让进。
将领们面面相觑,人心惶惶。不知谁无意识说漏了嘴:“要是亚斯兰统帅还在……”
要是统帅还在,就有人能管管陛下了。
次日,金晓之冕的机甲监控录像被发送至黑鲨基地。
那是人类的星际远征舰队第一次观测到晶巢的影像——它像一颗悬停在宇宙深处的巨大的白色眼珠。
同月,灰鸮实验室的数据复原工作完成。
来自帝国的紧急通讯打到了陛下那里。对面的西尔芙面无血色。她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先“啊”地一声崩溃大哭起来。
——进军的尽头,是等候已久的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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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凯旋了!”
当银北斗星际远征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喜讯传遍了九大星城。
亚斯兰星城的清凉秋夜,人民纷纷走出家门,仰望星舰划过星空,陶醉在这壮丽的一幕中。
新皈依晶体教的小修女虔诚合掌,“真美啊。”
她合上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眸,喃喃道:“陛下带领银北斗的英雄们回来了,愿晶粒子的光辉保佑陛下,保佑我们的英雄……”
“太好啦,虽说陛下神勇,不过远星际那种地方还是危险,还是回家好啊……”
“可不是么,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三年没见他啦!”
旁边,两个老大爷絮絮叨叨地说话。人们欢庆着,浑然不知头顶笼罩的阴影。
这一晚,武装星舰停泊在星舰港。
莱安没有回到白翡翠宫。
他穿着便衣,戴着遮蔽器,漫无目的地在凌晨两点的亚斯兰星城走着。
街上还有许多人,食物的香味扑鼻,他们正用彻夜的灯光与欢笑来庆祝着英雄们的归来。
莱安面无表情,麻木地避开人群乱走。身上未愈合的伤口让他昏昏沉沉。恍惚间,像是有三双眼睛隔着遥远的记忆凝望着他。
一双是奥丁的,那是蕴含着狂暴力量的绿眼睛;一双属于姜见明,那是温柔、沉静而坚定的黑眼睛。
最后一双是星空的眼睛——不,是晶巢的眼睛。那雪白而巨大的晶巢,它一直在那里望着所有人,只是人类浑然不知罢了。
西尔芙告诉他,距离新一代更有效的镇定剂研发出来,至少要再等二十年。
但按数据推算,再有不到三年,巨大规模的晶乱潮又会在帝国境内爆发,是一代镇定剂根本无法阻止的。
那时,地狱惨景将重现于世,将这个美好安稳的帝国拽下灭亡的深渊。
“……姜,我又要输了。”
莱安喃喃出这一句,心口突然如凌迟般疼痛,疼得难以喘息,眼前的万家灯火都模糊成一片。
他踉跄了一步,浑浑噩噩,喘息道:“你不来骂我吗,也不来救我吗?”
这句话说出来,好像坚硬了多年的心肠一下子软了,无力感从那个缝隙里汩汩往外流。
他已许多年没有哭过,但这时又想了,想回去跪在姜见明的休眠仓前哭,哭到变成一摊晶体也可以。
但他不回去。这么多年,他再狼狈也从没在姜见明的休眠仓面前铩羽而归;纵使有疲惫和委屈,也要把难关闯破了,才在爱人面前,骄傲又委屈地讨些并不能讨来的夸奖和安慰。
姜沉睡之前,想必是梦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入眠的吧。他把帝国的未来弄丢了,没脸去和统帅哭的。
可是,如今人类帝国才开始复兴,舰队连抵达晶巢都困难,这一仗怎么打……根本打不了,毫无胜算!
他就这么一直走着,一直想着。那三双眼睛一直跟着他,凝视着这个从实验室里诞生的小怪物,也凝视着人类星际帝国的开国大帝。
莱安眼前越来越晕,四肢越来越沉重,仿佛人类几百万年的历史都压在了背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真的走不动了,只好勉强挨到一处开阔的公园,扶着一把公共长椅坐下。
他仰起头,看到天空中横着一道银河。星辰一闪一灭,向他呓语。
视野渐渐昏暗下来,莱安索性闭上双眼,任自己在星光里睡着了。
……
破晓时分,莱安是被冻醒的。
天亮前的那点黑夜最冷,现在又入秋了。可怜大帝陛下还带着伤,失血后更不耐寒,他冻得恨不能用晶骨把自己裹起来。
——啧,回去就要在巡逻警的培训条例里加一条,莱安眼神晦暗地暗想:路遇睡在大街上的流浪汉,至少给盖个毯子吧……
远山处一点点亮了,皇帝这才看清,自己是在帝都的中央广场。这里刚建了喷泉,放养了白鸽。
他有点出神,想着很快这些和平都会崩溃,想着毫无胜算的种族战争。
就在黎明将中央广场整个笼罩起来的时候,忽然,一群八九岁光景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过来。
他们中间有男孩也有女孩,看着是平民打扮,但都健康灵动。他们手里举着星舰和机甲的玩具模型,嘴里嚷嚷着:
“等我长大了,也要去当银北斗!要跟大帝陛下出去远征——”
“我当长官!”
“那我当将军!”
“嘻嘻,傻丫头,你是个残人类哎!”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鼓起腮帮子,气冲冲道:“哼,残人类怎么了嘛,等我长大了,一定做个厉害的残人类,叫你们新人类也瞧瞧嘛!”
路过的几个大人都笑了。小孩们又闹成一团,吹起了口哨,继续追追打打。
莱安怔怔坐在长椅上,孩童跑过惊起白鸽。鸟儿飞越蓝天,阳光刺目地在羽翼上反光。
莱安仰头追着飞鸟看去,忽然闭起眼,没来由地潸然泪下——
他心想,如果再有二十年,孩子们就会长大了。
新一代镇定剂也会研发出来了。
必然有更好的武器,更好的药物。
他忽然又想起了姜见明,初遇时那个病骨支离的黑发少年站在野区的脏风里,静静仰望着星空。
他曾很多年都无法理解姜见明的性格,甚至觉得这人大概是童年受苦太多,心理有问题了。不然,为什么总是想着飘渺的所谓光明未来,却不肯看一看当下正被黑暗吞没的自己?
直到现在他才理解了,原来拥有未来是如此奢侈的事情;他终于得以拥抱那个高尚的灵魂,姜见明的身影在黎明的光辉中向他伸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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