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实验室内,一道残损的身影倚在血泊中,虚弱地笑着冲他伸出手。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个声音很沙哑,带着点缠绵悲伤的鼻音,“梦里……我还没有遇见你。”
……
“啊……!”
姜见明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他手指猛然痉挛着抓握,冷汗淋漓地从昏睡中惊醒。
眼前一片粘稠的黑沉,他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四肢浸在未知的液体里一阵阵地发抖,姜见明挺身大口喘息,像被扔上岸的濒死鱼儿。
什么……那些都是什么?
梦?
能有这么离奇又这么清晰的梦?
警示灯亮起,面前的黑暗打开了一个小窗口,窗口外人影绰绰。
“阁下,别紧张,您在银北斗要塞的治疗舱里。”有个女性声音呼唤,“我给您加一些氧气,请试着慢慢呼吸。”
“……”姜见明闭上眼张口呼吸,身体虚软无力,侧腹的伤口这时才鲜明地疼痛起来,叫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随着梦境里的记忆飞快消散,一团浆糊似的脑子恢复清醒。
姜见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只是躺在治疗舱里,只不过舱内的床位是倾斜的。
他被褪下了衣物,从肩膀往下都浸泡在医疗液里。为了保护病人,舱盖升起了一层不透光的屏膜,这才有了刚刚苏醒时一团黑的惊悚场景。
这架治疗舱外,几位专职女性护士,包括医疗区的护士长,都担心地守在旁边。
护士长忍不住低声道:“您感觉怎么样,如果伤口疼的厉害,我们再加一点镇痛的药。”
距离银北斗与宇盗们的那场激战已经过了三天,这位年轻中尉的事迹也差不多传遍了要塞。
就算及时勘破宇盗阴谋并预测伏击地点、利用雪崩巧计传递消息这些功劳还有人不太敢相信。
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残人类开着一架小型机去撞l-赫菲斯托斯的壮举,以及和皇子殿下配合默契的机甲操纵,可是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在场人的眼中的。
更不要提对着宇盗头子怼脸的两枪,再加上一两笔“重伤后硬是一声不吭坚持到机甲降落”这种英雄色彩……
一传十十传百,故事总是在传播的过程中越来越夸张。
最后已经飞速演变出了各种让姜见明本人听都不会以为是在说自己的奇妙版本。
而要塞的医护们体会更深,他们在远星际呆久了,平常医治的也都是新人类……突然来个被真晶刺入体内的残人类这种事,饶是这些专业医护们也给吓得不轻。
更不要提这位传奇中尉居然这样年轻隽秀、苍白消瘦,昏迷着抬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这时候人终于苏醒了,她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治疗舱内,姜见明摇了摇头,低声道:“谢谢……不用加药了。”
他目光落在几乎包裹了自己全身液体上,忽然眉峰微妙地一动,眼底露出一丝不安。
护士长年纪五六十岁,正是慈爱心泛滥的年纪,先是看着姜见明惶然从睡梦中惊醒,又见他沉静地隐忍耐疼,一时间又是敬佩又是怜爱。
她忍不住放缓了声音:“阁下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在外面守着您的,呼叫按钮就在您的右手边。”
“由于高浓度晶粒子环境和真晶逸散出的晶粒子的刺激,您刚被送回要塞时情况一度危险。所以我们在治疗舱里放了这些医疗液,这是现在最高级的医疗手法之一,可以……”
“我知道……您不要说了。”
治疗舱内,这位传奇的年轻中尉忽然开口打断。
他的神色间似乎有些痛苦,低声道:“高级治疗舱的充液模式,二十万币点起步,一天八万。”
“?”护士长的慈爱神情里多出了一丝迷惑。
虽然没有错,但似乎有哪里重点不对。
只见姜中尉涩然闭上了眼,他叹息一声,以破罐子破摔的气势闭眼侧头,“抱歉,这个钱我是不会出的,卖了我也没有二十万。”
护士长更加迷惑,下意识道:“您、您放心,要塞的医疗费用都会报销百分之九十以上……”
姜见明飞速道:“那也是两万。不可能,我没有,麻烦把治疗舱停了吧,已经造成的费用让你们少将出。”
他说着,毅然决然地伸手摸到旁边的按钮,试图按下治疗舱的停止键。
——没钱,治不起。
护士们瞬间惊恐失色:
“哎您别乱动——”
“不行不行,阁下您冷静!”
“费用问题好说的啊!快先躺回去——”
治疗区内,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甚至搞的谢少将听到消息匆匆前来探视的时候,内区还没进去,先被护士长堵在门外劈头盖脸一顿骂。
“少将阁下,您手下的军官现在到底是什么待遇?”护士长红着眼眶抹泪,愤然道,“帝国的英勇战士们,居然连治病都治不起吗?天啊,我在第一要塞干了那么久的医护,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谢予夺:“?”
护士长掏出纸巾擤了擤鼻涕,继续红着眼眶道:“这孩子太苦了,太坚强了,才醒过来就想从治疗舱里出来,刚刚我手下一群小姑娘都偷偷掉眼泪呢……”
谢予夺:“??”
“——哦,少将,您先付一下费用,二十万币点的启动费,一天八万今天是第三天,减去要塞报销的九成再加上器材药品的零零散散,不多,也就五万多币点。”
一头雾水的谢少将就这么被护士长揪着,迷迷茫茫地刷掉了五万多币点。
少将迷迷茫茫地想:这玩意儿最初不是加西亚殿下执意要开的吗,怎么最后又成了他报销?
……
单间病房内。
姜中尉在经过了和各位医护的百般扯皮之后,总算没有真的拖着带伤的身子从治疗舱里爬出来。
医疗液被撤下去了,他的身上被盖了柔软的被子和一条保温毯,仍然是躺着,琢磨昏迷中梦见的奇怪场景。
人几乎不可能记住自己的梦,他关于梦境的记忆消逝得飞快。
唯一深深刻在脑中的,就是刚苏醒时那种“这绝对不正常”的战栗感。
姜见明觉得不真实:他自有记忆以来就和养父生活在一起。活到现在二十一岁,经历最不寻常的事情就是莫名其妙和帝国储君看对了眼,又一路歪到谈情说爱、谈婚论嫁上来。
没有接受过奇奇怪怪的人体实验,没有过记忆断片,没有感到过周围的异常……无论怎么想,他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军校生,而已。
姜见明皱眉,暗想:难道事情还能跟他那毫无存在感的亲生父母有关?难道他还真就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军校生?
——那他为何竟沦落到医疗费都要靠讹诈长官来垫付的地步。
姜见明正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复杂心情之中,病房外响起敲门声。
推门进来的正是谢少将。
姜见明还想勉力起身,被谢予夺一个箭步上来按住了:“别别,您快别乱动,躺好躺好——万一伤口裂了我还得再付一次医疗费。”
姜见明只好哭笑不得地倒回去,顺手把治疗舱内的床位升高了一点,算是半躺着。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话,基本上就是谢予夺关怀而姜见明敷衍。
聊了两句,后者很自然地问道:“说起来,小殿下呢?”
他醒来已经有几个小时,连大忙人谢少将都知道消息来看他了,加西亚没有道理还不出现。
下意识想到这里,姜见明忽然自己心内先一惊:他不对劲,从什么时候开始默认加西亚一定会这么关心自己了?
这又不是当初和莱安在一起的时候,他和现在的加西亚,论起来最多算个上下属关系。
而殿下在战场上护着他不眠不休地战斗了几乎整天,现在去休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脸多大,居然还想堂堂帝国皇子能一直留意着自己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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