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加母子再次安顿了下来。
但姜见明的身体却已经毁了。小孩本来就有点营养不良,那次虫洞跃迁更是狠狠地伤了根基。
医生看过都纷纷摇头,甚至有人直接宣判:
“这孩子能活过三十五岁就算幸运。别的就不用想了……拖着这种体质,不可能做得成什么事的。”
其他白鸽赤叶会的成员。对姜见明的态度同样微妙。
一方面,他确实是领袖连着骨血的唯一的孩子;但另一方面,他是耻辱的产物,又是个病弱无力的残晶人类,只能说……除了累赘以外,什么都不是。
只有赫尔加,依旧毫无芥蒂地爱他。
她亲自教导儿子识字读书,在星空下描绘人类的几千年战争与和平的历史,以及这个年代已经没谁在意的旧日品德。
……实话实说,赫尔加女士的儿童教育水平,那是真的不敢恭维。
或许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母亲,在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聊完什么“人权”啦“平等”啦之类的话题后,又要求儿子去背旧蓝母星时代的兵法典籍。
有时候,连那几个对姜见明有偏见的白鸽赤叶会的成员,看着心里都别扭。
但偏偏也就是姜见明。
竟然全都接下来,消化掉了。
有时候,他会抱着光脑坐在星舰的舷窗旁,安静地看外面浩瀚的星空。
亦或是拿着模拟沙盘当玩具,独自摆弄上大半天,直到妈妈来找他。
时间又过去三年。
旧帝历40年,新的悲剧上演。
白鸽赤叶会余党内部分裂,不攻自破。
这个结局谁也没有料到,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只能这样说——雯.赫尔加是个过于纯粹、过于宁折不屈的理想主义者。
但她的追随者,更多的却只是凡人,充其量是多了些勇气与理想的凡人。
所以更多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白鸽赤叶会已被打击到只剩下最后一艘星舰,领袖还要固执地以卵击石,继续与帝国这个庞然大物对抗;
为什么只要帝国以无辜平民的性命作为诱饵,领袖明知是陷阱也忍不住去救,一次次重蹈覆辙;
为什么对于沿途收容的残人类或老弱病残,在找到妥善安置的方法之前,领袖宁可自己饿肚子,也愿意留着他们吃白饭……
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不堪忍受的成员便越来越多。
“这个女人太蠢了。”
这样的论调积攒,爆发,成为内乱的根源。
于是,姜见明七岁那年,白鸽赤叶会的领袖易主,赫尔加母子被逐出星舰。
无处可去的母子只能重返蓝母星。不知道躲藏过多少肮脏街角,多少次忍饥挨饿。最后流亡至最偏远,最混乱的野区——Z2野区。
也就是在抵达Z2野区的第三天。
一位奄奄一息的残晶老人,浑身脏污地在路旁爬着,卑微如蝼蚁。他哀哀地流着泪,向这对母子拦路求助。
赫尔加毫不犹豫地分出了所剩不多的食水,扶老人在路边休息。
到了寒冷的夜晚,她让老人靠过来取暖,自己一手搂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搂着陌生的老人。
凌晨时分,异样的晶粒子波动惊醒了赫尔加。
远处天还未亮,杂草上露珠如泪。旁边那个老人双眼暴凸,手足抽搐,下一秒浑身开始生长晶簇——或许是太渴望临终前的那点慰籍,他隐瞒了自己是慢性晶乱晚期患者的事实。
那一秒电光石火,女人只来得及用晶骨把儿子推向最远处。
……
抵达Z2野区的第三天,路边有一个无名老人死去。
有一个带着儿子的母亲,感染了慢性晶乱。
=
旧帝历43年,灰鸮实验室。
“陛下……陛下,您这边请。”
皇帝跟随着白褂实验员,快步穿梭在机密实验室的内部。
这么多年过去,奥丁苍老了很多。纵使基因手术可以让他保持壮年时的容貌。但眼底的疲惫与沧桑是掩不住的。
不断爆发的晶乱潮,实验连接失败,宇盗及白鸽赤叶会等反抗者的增多……子孙不争气,臣下只会唯唯诺诺……
这一切都在刺激着暴君的神经,让他越来越喜怒无常,嗜杀多疑。
直到这一日,灰鸮实验室紧急禀报皇帝。
先是五年前,有一个胚胎存活下来。
隔着无菌实验房的玻璃,所有人都能看到培养仓内的模样:从晶粒子聚集的至纯晶体中生出人的骨血皮肉,它每日每日都在挣扎,发出无声的惨叫,在痛苦实验下蜕变。
实验员们反复用药物和辐射刺激其中属于人类的意识,一次次灌注更多的晶粒子。
直到晶粒子的含量远超过极限值,突破了一个又一个的不可能。
到了此时,它已经不能称作人类,当然更不能称作晶粒子,是个结合态的变异怪物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培养仓爆炸开来,实验房的玻璃被血溅满。
在实验员的尖叫声中,晶体瞬间长满了大半个实验室,并且开始“着色”——晶体着色,是新晶人类的象征。
奥丁冲进来的时候,所有科学家与实验员都聚在了玻璃窗之外。
“你们做了什么!?”
“陛下恕罪!”
负责人惶然跪地,“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连今日的惯例操作也还没开始!它是突然自发地这样……”
实验室内,异状的赤金色晶化物质凝聚在正中,高温导致的白雾滚滚而上,中央隐约有个影子。
那是个美到极致的人类孩童。
它的眼眸闭拢,五官深邃而锋利,肌肤胜雪,绸缎般的白金色长卷发流淌在向四方刺出的晶棱上。
但只有到胸的上半身,腰腹以下都是大片赤金晶体,宛如传说中人首蛇身的神兽。
“……”
奥丁皇帝阴沉地上前,看向这个实验室的产物。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言不发地看着。
本就初现老态的皇帝,似乎在这样的寂静中变得更加苍老了。
“……陛下?”
最高负责人惶恐地低头。
奥丁忽然开口,语气中情绪莫测:“如果杀死这一个,还能根据数据做出第二个吗?”
最高负责人愕然。
他想了好几秒措辞,才艰难道:“这是概率问题,陛下。”
“我们花费二十年,死了近万个胚胎才得到这一个,但它的意志之顽强是远远超出平均标准的。就算使用同样的数据复现,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二十年还能得到第二个……”
下一秒,晶体中的孩子睁开双眼。
眸珠是清冷的绿,比奥丁的眸色更透亮一些,像凝霜的翡翠。
皇帝看着它,它也看着皇帝。
奥丁的嘴角无声地弯了起来,咽喉震动着发出阴森的低笑,“原来……”
“呵哈哈哈,原来是你啊……”
二十年前的记忆如在眼前。
八分钟的时空错乱,那个来自未来的黑发小少年,那本诅咒般的历史书,那一页……英姿夺目的新王。
就是它。
原来是自己造出的它。
忽然间,在众研究员们惊恐的注视下,大帝仰面狂笑起来。
这一刻奥丁看到了历史的车轨,只需要自己一声令下就能决定前行的方向。他的帝国的存亡悬在他的舌尖上,人类的存亡也悬在他的舌尖上。
残人类少年那双黑眸从一百年后注视着他,澄澈得让他心如刀绞。
先生,您为什么哭呢?
“怪物,杂种。”
奥丁往前走了一步,眼底带着肃杀的笑意,“这么多年……很疼吧?怨恨吧?”
“告诉你,这一切实验都是朕的命令。”
“是不是很想杀了朕?”
对面,半人半晶的孩子睫毛动了动,发出有些怪异的音节:“杀……”
它面无表情地抬起沥血的手,贴在玻璃上:“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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