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四周多为花园,以及被僧人们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柏树和银杏,但都没有后面那棵腊梅高大,可见都是后来移植的。两侧佛像林立,钟言却如同行走于平常境地,也就是自己本事大,换成元墨和小翠就糟了。
走着走着,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大殿,和方才见过的佛殿有所不同,好几个僧人正在往外搬东西。那东西上面盖着一块白纱,看着像闲置了许久。可是每个人都搬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闪失。
从他们的神态可以断定这东西绝对贵重无比,钟言好奇,慢慢引着秦翎过去了。还没等他开口问,秦泠率先开了口:“冒昧了,请问这搬出来的是什么啊?”
“小泠,不要随意询问寺内之事。”秦翎怕小弟心直口快。不料僧人们纷纷摇头,显然已经超脱,不去计较别人的评判:“施主,这是隐游寺内的僧骨。”
“僧骨?”秦烁也好奇了,“莫非是哪位得道高僧的金身?”
“这不是。”其中一名僧人说,“这是我寺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留下的尸骨,一直留在后殿受人敬仰。但这只是尸骨,并不是金身。”
“哦……我听说过。”秦泠来过很多次,听过的事情也多,“百年之前这里有一位游僧坐化,留下诸多法器和尸骨。那位游僧是清远大师的入门弟子,从小悟性极高,法术高强,最后几十年留在隐游寺行好事、讲佛经,等到他在人间的时候到了,就在清远和尚的面前坐化,估计是成仙去了吧?”
钟言没掀那层白纱,只是问:“既然这位游僧这样厉害,为什么要搬出去?”
“这……”小僧们面面相视。
钟言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只是给我们解疑,我们自然不会出去乱说。”
“其实也没什么故弄玄虚的,只是新住持说这僧骨放在这里不适宜,换个地方存放而已。”僧人回答。
“这就奇怪了,既然是高僧尸骨,为什么放在这里不行?已经圆寂百年,骨头都碎透了,这样一搬动岂不是彻底毁了它?”钟言只是不解,所以多问两句。刚说完,身后响起沉稳的嗓子:“各位施主,小寺有什么事皆可问老衲。”
钟言转过身,只见背后站着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和尚,右手转着琥珀色的佛珠。刚好,左侧的大殿响起了小和尚的诵经声,孩童声音高昂,经声直抵心头。
“是清慧住持啊。”秦烁率先认出了他。
这就是住持?钟言自来与和尚不合,但还是跟着秦翎朝他拜了拜。“也没什么事,就是好奇他们抬了什么。若是高僧圆寂的尸骨为什么要搬呢?”
“因为他不是高僧。”想不到清慧住持这样说,他转向左侧,钟言等人也跟着转向左侧,和大殿里的佛像对视。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清远大师所说,他没有金身也没有舍利子,离顿悟还差太远。”清慧住持缓缓地说,两道弯弯的白眉垂向面颊的左右,“他是应当有这些的。”
钟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走,看那些金佛,只觉得讽刺异常。“为什么?”
“因为他犯了戒。”清慧住持双手合十,微微低头,“他心被魔动乱,执着于欲念当中,放不下,心不净,又不肯回头。有了偏执的欲念,眼目也就被假象吸引,心中盛放了别的东西,自然就没有了佛的地方。”
秦翎皱着眉,像是听不懂。钟言却笑了:“你们佛家不是说‘心中有佛,遍地都是菩萨’吗?你们又怎么知道他心里没有佛了呢?只因为他原地坐化后没有舍利子?”
秦泠吓得后背发凉,大嫂这张嘴真厉害,咄咄逼人。
清慧住持看向眼前的秦家大少奶奶,眼神慈悲,表情却无悲无喜:“施主是有慧根的,想来一定有佛缘。”
“我可没有,我只是看不惯你们的做派。人都死了,还不给他找个好地方安葬,这样一换地方,谁知道是不是偏僻角落或者杂乱柴房。他生前讲佛经,普度众生,就因为破了个戒就被夺走金身,不能成神,在你们心里究竟是修佛重要,还是金身重要?”
清慧住持只是肃穆地摇了摇头,声音没有起伏,很是平静,平静得参透万物一般:“阿弥陀佛,施主这话听似无礼,实则大有内涵。老衲无法给一个答复,不打诳语,故而不能欺瞒,但佛法无边,还望以后有时机能与施主探讨一二。”
“别,我可不说这个。”钟言其实根本不懂什么佛法,只是顺口一说。留得久了,他怕这位住持看出自己根本不是人,于是拉了拉秦翎的袖口:“咱们走吧,去后面转转。”
秦翎见她不愿意说了,想来一定是佛法无聊,于是对清慧住持点了下头:“住持辛苦,方才是贤内随口说说,并不是故意。”
“无妨,只不过有时这随口是无意,也并非无意,今日能说上话便是有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清慧住持也点了点头。钟言拧着眉头,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大和尚了,赶紧拉着秦翎离开。等二人刚走,里面收拾东西的小和尚捧着木盒子出来,抬头问清慧:“方丈,这些东西也挪出去吗?”
秦泠的好奇刚灭掉,又燃了起来:“什么?是传说中的法器?”
“有一些是,有一些只是当时那位僧人平生所用之凡物。”清慧住持倒不介意给旁人看,将腐朽的木盒打开,“只不过丢失了不少。”
秦泠和秦烁来过这里多次,从没亲眼见过这等事,更无缘见过这位无名高人的尸骨。这会儿两人一起探头去看,盒子里无人收拾,乱糟糟的,百年前必定一尘不染,这会儿已经落入凡尘。里头放着一些草药、经书、看不出色的袈裟,一串长长的红色佛珠,还有一方大印。
“这是印章?”秦泠问。
清慧住持摇头:“是,也不是。这是严卯,一般成双成对出现,另一枚叫作刚卯。这东西上面刻着诅咒和威吓疫鬼的铭文,一枚由桃木所制,一枚是金玉。施主面前这枚就是金玉所制的严卯,上面雕刻的铭文是‘疾日严卯,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瘅,莫我敢当’。这东西放在能用的人手上便能驱赶疫鬼和刚硬难退之鬼,眼下小寺只剩下这枚,另一枚百年前不知所踪。”
“原来是这样啊,那这可是好东西。”秦烁默默想了想,“这样吧,我秦家今年的香油钱足足再添三倍,贵寺可否将这东西放置于秦家的宅内,用作镇宅之用?”
“不必增添香油钱,施主想要就拿去,它留在寺内没有用处,若能造福一方也是它的弥补。”清慧住持将双手合十。或许是感悟到了身边,一阵风吹过,盖住尸骨的那块白纱被风轻而易举地掀了下去,露出下面早已风化的尸首。
得道高僧坐化后身体不腐不烂,可是唯独没有金身,也没有一颗舍利,可见当初他破掉的戒律有多大。秦泠躲在二哥身后,原本不敢看的,可实在耐不住好奇还是看了,瞄了一眼,就看到一层裹住骨头的深褐色薄皮。
尸首的姿势是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看上去全无痛苦,只是完全干枯。
“等下,这是不是被殿里的小耗子咬了?”秦泠眼尖,一看就看出尸首少了一根骨头,就在右侧肋下。
“阿弥陀佛,这便是他没跨过去的魔障。”清慧住持叹了一声,“其实,他是老衲师父的师父,也就是老衲的师祖,只不过是位游僧,代发修行。他昔日种种本是佛门禁言,可今日既然和施主们碰上便是百年缘分。那段遗骨不是殿内鼠虫啃噬,而是当初他给别人换了一根仙骨。仙骨修炼不易,往事种种,一念之差,终成大错,不能回头了。”
铛,铛,铛,沉闷的钟声打断了清慧住持的话,他沉沉地吁了一口气:“今日这钟,也是响个不停。”
“响个不停?不是僧人撞的吗?”秦烁问。
“不是,这钟的材料非同一般,遇人则安……”话明显没说完,但清慧住持显然点到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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