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您说我有‘我执’,我承认,弟子确实是困住了。”清游的话打断了清远的回忆。
那些回忆宛如不肯服输的菟丝子将清远紧紧缠绕,让他从略微的不舒服变成了夜不能寐,等到他真正发现自己起了妒心已经为时过晚。他多希望清游死在外头,不要回来,可是他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平安归寺,不知是否真是天命之人,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好运!
“弟子被困住了。”清游似乎对身后人的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说话也透露出虚弱。
圆寂前的四十九天他断食断水,已经辟谷,如今天还未亮,等到天亮的那一刻,外头的阳光洒向正殿的那一刻,自己就该走了。
但是他被困住了。
“最后这四十九天应当平静祥和,心怀仁念,身无外事,外无心思。可弟子的心一直乱着,仿佛已经听不到佛的声音了。”清游像是在忏悔,但又像是放下重担,头一回在佛面前承认自己错了,“佛早已离我甚远,我只是个凡人肉身。”
“所以这就是魔入你心的借口?”清远也不再遮掩内心,前面就是金佛寺的高大佛像,正殿里是寺内修为最高的两个僧人。然而他们的佛心都乱了套。
“不,不是。”清游忽然说,“不是魔入我心,是我情愿的,我心并不干净。”
“孽徒!”清远厉声道。
这两字才是清远最想说的,也是他压在心头的大恨。他压抑多年的情绪全部凝聚在方才的语气当中,终于可以褪去伪装不再掩饰,不用日日面对这个极恨的人还要强装无事。是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却还云淡风轻。
而这一切,清游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说罢了。
“师父,您总说我身受魔障,其实错了。”清游看向大佛金目,而自己的那双金瞳却不那么纯粹,“是我心甘情愿被困住,这不是魔,而是本性使然。”
“自我懂事,身边所有人都要我成佛,我说话晚些,还不能清晰说完一个句子便学会了写字,头一个学会的便是‘佛’字。”清游并不怨恨什么,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愿意做这个佛的,因为那么多的人奔着他而来,都希望沾一沾所谓的“佛缘”。
“等我再大一点的时候,便听懂了所有人的用意。寺里的人说我是金佛寺注定的那个人,山下的百姓说我这双眼睛便是佛眼,就连上山拜佛的三岁小童瞧见我都会说上一句‘佛子’,我怎么能不成佛呢?我不敢不成。”
“我从不敢踏错一步,生怕有辱佛门重地。如果世人需要崇拜一个金身,那么我当就是。”
“可是,谁问过我愿不愿意……”
“你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何意?”想不到清远听完只有讥讽,因为在他听来这都是无形的炫耀,“你可是佛子啊,还未成佛已成佛,世人皆知清游在。”
“可我不愿意。”这是清游头一回吐露心迹。
清远愣了一下。
“我从未想过要有什么金身,舍利子,或者万代功名天上佛位。我内心欲望太盛,想要太多,我根本就是六根不净,红尘杂念纷扰。今日是我圆寂之日,我却走得十分不安,因为我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欲。”清游看了看红色的佛珠,这是他从小拿在手上的。
很轻,他三岁时就拿着了。
但是也很沉,他快要拿不动了。
这回他将它珍重放下,放在了九环法杖的一旁,拿起了和言儿一起养育的灵龟,拿起了人的念。
“你别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些话。”清远说话时和钟声相伴,响魂大钟片刻不停,昭告天下有鬼在这里。天雷不止,一道道劈在大钟表面,屋里的浮尘被烛火晃成了金尘,像一粒粒的金沙。
清远看着即将咽气的徒弟,既有不甘又有窃喜,不甘是自己如今已经成佛无望了,窃喜是清游一走,就再也没有人护着那个小饿鬼。
“师父,我圆寂之后您是不是会追杀言儿?”没想到清游忽然问。
两人对视,仿佛都看清了对方的意图。
“你就是怕我对他不利才提前将他抱到大钟下面,让他被响魂大钟扣压四十九天?”清远再次试探,两人的影子交叠像是交战。
“是我。”清游承认了,哪怕再有不舍,那人也是自己用药使其昏睡然后亲手抱过去的。因为最后这四十九天他担心自己护不住言儿,身子和法力日渐孱弱,恐怕不是师父的对手了。他得把言儿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不管是谁都不能进,哪怕是高僧也不行。
响魂大钟一旦扣下,只能等它自己升起来。看似囚禁,实则庇护。
“怪不得我找不到他,原来大钟里头那个真是他。”显然清远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料到清游如此狠心,“但从未有过一个恶鬼能活着走出来,你就不怕他随你一起灰飞烟灭?”
“言儿不会,他现在已经不会了。”清游想起他来淡淡笑着,而天快要亮了。
“那你就不怕……”清远也是看天快要亮起,将心窝里的话一抛再抛,“等一走,为师就替天行道铲除恶鬼?”
“若我言儿烧杀抢掠,师父对他动手还可说是替天行道,若我言儿行人事、懂人心、通人性,师父还可说替天行道?”清游将灵龟轻轻放下,不舍地多摸了它两下,“师父,您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的‘我执’是可以承认的,您不敢。您的‘我执’太重,也不敢承认。”
清远笑了笑,再如何不能放下,如今清游都要走了,自己也不用费太多功夫。等他圆寂成佛,那小饿鬼必定要落在自己手里。而他也深知清游不成佛的后果,佛子破戒便会重入轮回,降为人,受尽苦楚,再降为鬼,从此再不能为人为佛也无法轮回。“徒儿……如今你当着大佛说这些话,就注定不能成佛了。”
“所以我这身子也就没用了,师父也不必执着于抢占。”清游说完后屋里似乎冷了几分,连烛火都暗了些。
清远手里的佛珠忽然间断裂开来,散落满地。“你在猜忌什么?”
“藏经阁里少了一本经书,是您拿走的吧?”清游说,自己陪言儿翻遍经书,自然了如指掌,“有一本上头记载了两三行离魂诡术的秘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清远笑着反驳。
“无碍,师父心里明白就行,佛祖自在,你我能骗别人但骗不过内心。”清游看向他,“不然师父您为何在这时过来?是打算看着我咽气么?”
必定不是,离魂诡术最要紧的是换魂,清远对成佛执念已深,如同走火入魔。可他已经不能成了,便开始打了换魂的主意。清游早早就知道他想和自己换过来,所以他要等到咽气前,自己最为虚弱时好趁机而入。
回答清游的只是清远的一声叹息:“徒儿啊,你为何要这般聪慧?”
刹那间所有烛火尽数熄灭,外头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那一段光阴。一道掌风发自清游身后,清游本可以躲开的,但却转身生生受了这一掌。
心脉震断,鲜血立马溢出嘴角,清游连续往后退了十几步才站稳,外头还在电闪雷鸣。
“你既然知道我想做什么,为何不把身子给我,让我替你成佛?”清远问。
他早已不知所踪,声音融在这本应光芒万丈的大殿之内,檀香冒着直烟。听起来好似整间大殿都是他,四面八方都是他。
“这一掌是我报师父您养育之恩。”然而清游并不觉得四周黑暗,他的眼睛更能适应暗处。
“你的心脉已经被我震断,不要再做无用的挣扎了。”清远不知何时竟然悄悄到了清游的身后,可他说话的声音还在前头。
“只要我赶在你咽气之前换了魂魄,便可替你去天上圆满。而你有了我这身子,继续带着你的饿鬼逍遥人间。”
“我还可以告诉你那本经书藏在哪里,待你研修透彻便可随意操控。往后看上谁的身子和家世便可更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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