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好,我日日去配药。”元墨点了下脑袋,往常这个时辰他肯定困了,这会儿精神抖擞,“还有件事……少爷心气高,您能不能劝劝他别糟践身子?”
“我只能对付行恶的人,秦翎他一心求死,我又不渡人。”钟言深深地吸了一下,却不出气,“不早了,我要睡了,有事儿明早再办。帮我点上些上好的沉香,我熏着香,睡得也好些。”
“是。”元墨赶紧去办,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少爷能不能挺过明日。香点上了,烛火也吹灭了几根,今日不是小翠守夜,元墨守着时暗时明的烛火,不断烘烤着半湿的双手。
钟言仍旧躺在软塌上休息,并不打算和秦翎共枕同眠。今日他也耗费了不少精力,躺下没多久,眼皮逐渐发沉,沉香令他好眠,一直睡到了下半夜。窗棂响动令他惊醒,刚一睁眼就看到外面的天空打了个白闪,雷声跟随而来,他立即看向床铺,已经空了。
秦翎人呢?钟言急奔向窗口,外头已经暴雨如注,站在滂沱大雨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瞎了的秦家大少爷。
元墨刚烘干的身子又湿透了,在雨里不停地劝:“少爷咱们回去吧,您淋不得啊!”
“放开。”秦翎孱弱的身子一步三晃。
“少爷……”元墨心疼不已。
秦翎摸着黑往前走,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体,昨日燃起的盼望在眼前破灭掉,他还以为自己有救,原来只是妄想。刚刚那几步路,从屋里走到这里已经磕磕绊绊,成了一个完全的废人。
一个废人的心,无人能感同身受。
忽然,他的身体一下子横了过来,双脚也离开了地面。元墨抹掉脸上的雨水,惊奇地看着,大少奶奶竟然将大少爷给……横抱起来了?
“少奶奶神力啊!”他忍不住赞叹。
钟言怀里的人不重,但抱着也有几分吃力,转身往屋里去。“看不见就寻死,读书人就这么难伺候?”
秦翎愣愣的,转而又恼羞成怒:“你一个女子……把我放下!”
被一个女子打横抱起,这是秦翎从未想过的事情,哪怕两个人已经拜堂成亲,成了面子上的原配夫妻。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忘记了眼盲,只顾得心里那些礼义廉耻的教条,自己怎么能被女子横抱?
他试图挣扎,可惜没几下就没了气力,刚才好不容易走出去,在钟言的几步来回当中就回到内室。沉香加上水汽,还有煎炉上的桃花酒煎,混合着两个人身上淡淡的药气,他被轻轻地放在了床边。
“啧,一身好衣裳,又淋湿了。”钟言放下他之后就开始宽衣,可能是因为烛火暗,又因为这个人眼瞎,他只留下了白色的单衣。元墨也跟随进来,顾不上腿脚是不是发软,先拿了脸巾和脚巾进来,着急忙慌给秦翎擦。
他的头压得很低,生怕一不小心看着少奶奶的衣衫。
而这些,秦翎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能任由元墨擦拭面颊上的雨水。元墨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好好劝,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担心哪句话没说对,惹少爷难过。
可是他分明记得,少爷原本的性子不是这样,他知书达理,谦卑温和,还能舞刀弄剑,肆意地骑马打猎,也会带着自己和三少爷上树玩弹弓,掏鸟窝,惹蜂子……好日子一去不复返,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别哭了。”尽管元墨尽力强忍,可秦翎还是敏锐地听到了他的哽咽,“别可怜我。”
元墨使劲儿地吸了一鼻子:“不是可怜。”
“谁见了我,都觉得我可怜,我看得懂,他们的眼神都在可怜我。”秦翎有一刹那的自轻自贱,但仅仅是一刹,这悲愤交加的心情就转变成了无能的恼怒,“出去!”
“可是……”元墨不想走,他已经习惯了少爷这些年的喜怒无常。
“出去。”秦翎闭上了无用的双眼。
现在该怎么办?出不出去?元墨这些年都是听少爷的,这会儿忽然看向钟言,不知不觉就倒戈到少奶奶那边去。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眼神里明明白白,是求着大少奶奶管管少爷。
这点心思钟言怎么会看不懂,这会儿已经斜卧在软塌上了。“成了,你也湿透了,出去烤烤火。”
“谢大少奶奶。”元墨赶紧扣头,这算是应下来了,这才安心退下,还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生怕关门声惊扰。
窗外轰雷,暴雨如注,院落里的竹子不堪重负,纷纷折弯了腰,还有几根已经断裂,凄凉地横在地上。竹叶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再不复白天的清朗,萧条之下还有些阴森。
钟言起身将窗关上,走向了秦翎,手指刚要触碰他的眉骨,秦翎有所感知,立即转向了另一侧。
“咳咳……你为什么还不走?”秦翎说,声音里仍旧压着怒意,不知和谁发脾气。
“大雨天的,你发哪门子的脾气呢?”钟言饥肠辘辘,来了这里他就没吃饱过。
“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可以走。”秦翎始终不看他,不愿意这幅面孔示人,“别赖着不走。”
“怪不得元墨说你喜怒无常,睡之前还好好的,都哭成泪人了……”钟言重新坐到他旁边,有种萧飒的爽快,“元墨那孩子对你是真心好,你想要被雨水冲死,也要拉上他吗?”
秦翎的膝盖破了,可他却不去管,仿佛承认因为眼盲而跌跤是一件耻辱事。“我并没有拉上他,等我一走,他自然有他的出路。”
“这么说,你都安排妥当了?”钟言问。
“他五岁开始帮我磨墨,我自然安排妥当,总不能让他一辈子为我守灵扫墓。”秦翎提起自己的后事并不忌讳,显然,他也是想好了的,也接受了即将闭眼的现实,“你为什么还不走?咳,最好,最好今晚就走,明早别让我见着你。”
“你别急着赶人,我是一定会走的,总有散伙的时候。”钟言半分气都不生,“我问你,傍晚咱们去看梨树,我和你聊什么了?”
一句话,让秦翎痛不欲生,那时候自己明明还能看见。“你这么快就给忘了?”
“忘了,我记性不好。”钟言用最直接的谎话搪塞,“你再说一遍,我下次就记得住。“
“不必了,你记不记得住都和我无关。”秦翎忽然看向钟言这边,尽管他明知道看不见,还是看了,表情里不止有恼怒,还有一份被人轻视的心酸,像遭到了背叛。钟言一下看懂了他的神情,恐怕那时他和冒充自己的皮身人说了些真心话。
可这又怪不得自己,那会儿和你说笑的人又不是我。钟言将此事跳过不谈,只摇着头:“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胸口的闷火复燃,秦翎拧着眉头,恨不得将这人打出去。“我……咳咳,我生不如死,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家里这么多美味佳肴,日日递到你嘴边,你吃都不吃,这还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钟言恨透了糟蹋食物的人,“你可知道……有些人饿得饥肠辘辘,却只能看着,一口都吃不上?”
秦翎万万没想到他是说这个“福气”。“那些吃食我都没有动过筷,就算动筷了,吃不了也可以赏给下人。”
“我要是你,就算下一刻死了,这一刻也要做个饱死鬼。”钟言摸了摸平平的小腹,“你是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秦翎又不言语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前……经常饿肚子么?你爹娘,对你不好?”
雨还下着,风仍旧猛烈,关上窗的内室飘着沉香,竟然让钟言生出些奇怪的想法,以为自己真的和他过上了日子,再无近忧,只有说不尽的笼心夜话。
“还好,但总有挨饿的时候,我饭量比寻常人大一些。”钟言继续揉着肚子。
秦翎抿了下嘴,好像他从未打听过她吃了些什么。“你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
“没有。”钟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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