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弦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掌重重地按在水族箱的玻璃上,激得箱中的热带鱼四处逃窜。
一抹阳光适时投下,带着同时摇晃的水波和鱼尾,在墙上投出五彩斑斓的灰。
那道灰色百城眼中不断跃动,他道:“我查了余弦的出道经历——读书期间,余弦一直都是主攻西洋乐,却偏偏在前年毕业出道之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走起了民乐路线。”
“音乐这行,虽是同样的宫商角徵羽,哆唻咪唆啦,但依旧术业有专攻,弹钢琴的手未必能拨得动锦瑟的二十五弦。余弦转型得如此迅速而成功,只有一种可能——”百城转身凝视他,“彼时的余弦,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余弦了,而成了你。”
这话好似绕口令,余弦却听懂了。
不仅懂了,还听出了百城言语间的不确定。
余弦料定百城也只是推测,起了些心思,于是道:“神君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我擅长多种乐器,举世皆知,百城神君是不信我有此天分?再说我若不是余弦,又能是谁?真正的余弦又在哪里?”
百城眼风一动——对方连称呼都从“柏君”换成了“百城神君”,摆明了就是知道自己的仙界身份。
也就是说,眼前的余弦,不是人。
他愈发证实自己的揣测,也改了自称,道:“若本君未猜错的话,应是夺舍。”
神仙精灵驱走凡人思绪意识,夺取凡人躯体生存,是为“夺舍术”——百城也是在《志怪集》等等古籍上,看到过此类古老的灵术。
而被夺者的魂魄要么被施术者永远吞噬,要么就只能离了躯体,变成天不接地不引的游魂,飘荡在三界之外,永无转生的机会。
仙界如今所盛行的灵术,讲究一个“不作恶”,像夺舍这种损人利己的术法,称之为“邪术”也不为过。
不过夺舍听上去骇然,但修炼本身并不困难,即使是灵力低微的小精小灵,也都能轻易修成。难在寻找合适的“夺舍对象”。需得被夺舍之人心志摇荡,神魂游移,说人话就是“情绪不稳定”。如此,夺舍术才能施术成功。
好在千百年来的神仙精灵们本性皆良善,想下凡体验生活,修炼一番直接化形即可。若真有觉得俗世生活有滋有味的,找到曾经的秋毫上仙一枝,直接求个归灵术,求仁得仁,也求“人”得“人”。
久而久之,夺舍术没了用武之地,早已埋于浩渺的卷帙之中,寂寂无闻了。
如今邪术重出江湖,施术者还直接找上了门,同自己这个仙界掌事神君正面对线,百城很难不多心。
思及此,他不欲再与眼前来历不明的邪灵虚与委蛇,厉声道:“真正的三九本君已然找到,你这邪灵从何而来?又为何要夺舍于这句肉|身的原主?”
“哦?真正的三九?”余弦眼尾一挑,莫名带着些复杂的情绪,幽幽道,“梁丝桐?”
百城沉默,算是变相认可。
少倾,他做好同邪灵硬碰硬的准备,背在身后的手指悄然捻出了催动幻术的手势。
他重复道:“本君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是谁?”
只瞬间,余弦笑了。
笑容如寂夜中一团小小的火焰,却因为供氧不足,一闪而逝。
余弦缓缓转身,弓着腰去看那一池瑟瑟发抖的热带鱼。
“神君,”哪怕是正常说话,他的腔调依旧动听悦耳,“您觉不觉得,这些小东西,很可怜?”
忽然来这么一出,倒让百城一怔。
游鱼往复来回,尾鳍不断摆动所带出的波光映在余弦脸上,明明灭灭,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百城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传来:“它们之中,也许有恋慕凡间生活,又想要体验这万丈红尘的,只可惜,被困在这小小的、透明的监牢里,看花却不闻花香,望月却只见幽光。终其一生,不能得偿夙愿。”
“它们,就只配做这俗世的点缀吗?”余弦抬眸,凝聚的目光正好撞进百城的眼中。
“你是,”百城一下就听懂了,恍然道,“‘余弦’!”
他原以为夺舍余弦原主的,是什么不容于天地之间的邪祟妖物。
千筹万算,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三九身边的瑟!
怪道它知晓所有三九的往事!
邪灵后退几步,将身型完全隐在暗处。
从前和三九在一起时,三九挚爱的那把“余弦”也是这样,伴着缭绕的熏香烟雾静静立在手边,几乎没有存在感,如奴仆般,低眉敛目。
百城细细想去——歌曲,专辑,绫纱衫,红豆坠,唐宫夜宴……
这些天,邪灵循循善诱,引导自一步一步掉进他设好的陷阱。
而每一个陷阱中,总是有那把瑟的身影。
低眉敛目的仆人,变成了匿于暗处的猎人。
百城终于明白了,道:“怪道你不知布帛上的‘勿’字,那布帛是被我取出弄脏后,你才看到。”
“算你聪明。”余弦轻笑,“三九先生带我入宅,柏君,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啊。”
百城:“被你夺舍的原主呢?!”
“你说那个二世祖嘛?”余弦叹了口绵长的气,“无才又无德,家里人花大钱把他送到国外,他就只知道喝酒、飞叶子。念了个音乐学院,连和弦都不会,作业都是找枪手代写的,还天天做梦怎么能红。”
余弦缓缓来到百城身边,低头探向百城耳垂,笑盈盈地吐气如兰:“我夺了他的舍,是帮他,是他祖上修来的福分呀。”
气息喷涌在耳边,百城奓了一后背的白毛汗,脖颈一缩:“你……”
余弦唇角却也勾出个明艳的弧度。
他道:“一千年啦。”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抬臂轻轻捻动右手拇指食指,先百城一手,催动了幻术。
刚反应过来眼前的邪灵做了些什么,百城的周围瞬间移形换象。
原本雪白的病房墙面和游动的热带鱼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寂静惨然的漆黑。
黑暗中,几豆微弱的烛火倏然亮起,火苗摇荡得时断时续,如行将就木的老者,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流失殆尽。
然而壁画与棺椁,却在百城眼中渐渐明晰——他认出是唐皇墓地。
正是在此处,他由一本名传天下的《兰亭序》,化了形。
百城虽然深陷灵术之中,但因为修为高超的缘故,神识并未沦陷。他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一切,只是幻景。
他对幻术研究颇深,久远的景物近在眼前,他有些恍惚,却并不害怕,与此同时心中不禁掠过一丝疑惑:按理说自己陷入幻术之后,看到的应当是最为恐惧的景象。可为什么浮于瞳中的,却是安静寂寥的墓地?
来不及细想,须臾之间,百城觉得脚下和心间同时一空,是一种坠入深渊的失重感。
他落在了京州的小院儿。
安史之乱已然平定,古老的王朝还没完全恢复元气,但晾马河边商队的驼铃,又重新叮当作响。
院中鸟鸣啾啾井水甘冽,桂树桃树长得正好,清香片片置入碧空。
桃花依旧笑对春风,而故人,早已不知何处去。
就这样度过一生一世,度过永生永世吗?
他不甘。
不甘就像厚积薄发的岩浆,沸腾滚烫,把他的心烧得满目疮痍。
他卖了宅子,同一枝寻觅尘世,一次又一次地掷笔,或是小店店主,或是风水先生,就这样流连于千百座城市之间。
抬头望星辰,俯首见尘埃。
千载时日,如大梦一场;漫长,却又转瞬即亡。
只有无边无际的月色提醒着他,这滚滚红尘,依旧有让他必须留下的地方。
在不断变换的城市景象中,百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幻术的确逼出了他心中最为恐惧的东西。
是数千年如一日。
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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