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100)
那声音是又轻又薄的,听起来带笑,但是又有些别的深意。
紧接着他又打了字过来,“明天上午十点大巴,学校门口。”
阮衿马上就懂了,他给李隅发了个了“Ok”过去,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他这是让自己去接他的意思呢。
正倒计时着李隅回来的明天,阮衿的心中充斥着雀跃欢欣,他感觉自己走路的脚步踏在平地上,几乎要轻快地要起飞。八月虽然既炎热,又充斥着短暂的分离,但却是很好的,香樟树的叶子都是极芬芳的,那些晃动着的风都带着盛夏蒸腾氤氲的气息。
阮衿一路哼着歌,绕进了巷子里,他感觉整个塘市干燥的夏天在他身体之中来去自如,然后因为巨大的期待都变得湿润温和起来。他的心情没有这么好过,这种快活一直高强度地持续着,直到他回到家中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阮衿回家之后猫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声音就立即跑过来,他看到它毛茸茸的脑袋横卧在猫窝里,以为是睡着了,于是也没先去撸猫,就做了会儿暑假作业。
一直过了一个小时之后,他发现猫依旧没任何动静,不像往常一样来挨他蹭他的脚。
他回头再看,猫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动,歪着头。
阮衿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走过去,一边喊着“小鱼”一边掀开那上面的毛毯,那股被捂了很久的浓郁刺鼻的药味顷刻间就涌现出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猫已经死掉了。
身体还是柔软的,正在逐渐变得僵硬,摸起来残存着一些热意,但紫红色的舌头向外吐出歪斜着的一小截,眼睛紧闭着,嘴里溢出的白沫已经干涸成一片。
然后阮衿听到空瓶子被抛到地面上的声音,玻璃的,咕噜咕噜地,在地砖上沉重地碾压,然后是摩擦。滚了好几道,一直碰到他的脚边才停下。
他很迟钝地低下头,然后捡起来看,看那深茶棕色的玻璃上一圈薄薄的纸,上面写着的小字每一个都像是钢印一样密密匝匝地嵌入了眼睛里,最终留下来的不过是“农药”二字。
“本来你回来的时候它还剩一口气。”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然后是阴翳的影子从后面的大衣柜一侧流泻出来,他就像一个出现在朗朗晴天下的鬼,不需要任何深夜的氛围烘托,就那么凭空就出现在阮衿的家里。
而阮衿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躲藏了多久。
是梁小颂,他穿了一身黑,头顶上戴的鸭舌帽也是纯黑的,倘若在夜晚,就是完全可以融入夜色不被发现中的装束。
许久不见,他那头蓝色的杂毛已被彻底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圆寸。分明应该是一个清爽的发型,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谋划已久的犯罪分子。那双眼睛藏匿在帽檐下,视线就像盘踞的毒蛇,牢牢地黏附在人身上。
是的,就是这样的窥视感,原来是来自于他。
阳光是如此清晰的,那青色的发根,还有胡茬,被剃须刀片不慎刮伤的细小伤口,这些生活的细节难道不是构成一个人要素吗?种种迹象表明他面前站着的应该算是一个大活人,但是阮衿努力睁大眼睛去凝视了,他觉得自己对面站着的并不是。
“但是这是你自己硬生生地拖死它了。”
梁小颂摊手道,那种推卸责任的态度,好像给猫下药的不是自己一样,“两到四个小时之内,喂点肥皂水或者绿豆汤,说不定就能活下来。”
阮衿很平静盯着他,指甲盖紧紧地掐住了那个玻璃瓶的身体,心里想着的是,它为什么还不被捏碎,最好像个汁水四溢的水果,被捏爆,然后扎得他满手都是血才好,让他找到一点能依托的感觉,哪怕是痛,总比现在心脏被完全蛀空要更好。
梁小颂看上去好像并不满意阮衿的这种古怪的平静,根本没达到他的预期。猫死了,阮衿应该痛不欲生才对,居然连一滴泪都没有流下来,未免太过扫兴。
妈的,怎么会这么一语不发,看上去根本无动于衷。他盯着阮衿,“你们是不是从来不懂什么叫愧疚啊?真不愧是冯蔓的儿子啊,永远都是把别人害得那么惨之后,只会摆出一副我无所谓的态度。”
“那你他妈的到底想怎么样?”阮衿攥着那个瓶子,忽然站起来猛地朝向梁小颂投掷过去,被他偏头一躲开,砸在墙上顷刻间碎成齑粉,伴随着玻璃碎裂开的声音,在那墙上也流下一道深色的水迹。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说话,“你母亲死了,我是很愧疚,很抱歉,但你不能一直要求我愧疚下去。”
“凭什么不能?!”梁小颂大步走过来拎着他的领子,那力道大到几乎要把他提起来双脚悬空,“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不愧疚啊?你真搞笑,以为嘴上说说就完事了?冯蔓死了拍拍屁股一了百了,谁叫你是她儿子,那你就接着替她赎罪,你死了还有你妹妹,我告诉你,你们欠我们家的……”
梁小颂好像是凭空把那些枷锁和罪孽都加注在自己身上了,阮衿觉得自己身上长出了诸多厚厚的壳和茧,任何的新鲜氧气、阳光和水都被阻隔在外,难以透过来。
他觉得自己很累,根本听不进这些喋喋不休的控诉。先前分明他精力饱满,可现在忽然困了起来,眼皮也根本睁不开,就像快要融化似的,那股农药味还在房间里持续蒸腾着,既是闷热,同样也是有毒的。
小鱼这只猫真的很倒霉,为什么会遇到他。被毒死的感觉很难受吧,瘫痪,瞳孔涣散,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在痛苦中挣扎了几个小时才死去。才活了短短几个月,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死掉了。
李隅当时说的真不错,你养得了?没妈的物种多了,能见一个养一个吗?
他不是能见一个养一个,而是完全自不量力,就连一个都养不来。
对不起,他捂住眼睛想,真对不起,如果小鱼去了天堂的话,请原谅我这个糟糕的主人吧。
可阮衿真的想不出梁小颂要的愧疚是什么样子?
他以为梁小颂那一回打过他,一切就算结束了。那件事梁小颂的父亲梁松不知道,但是他姑妈知道,她来求阮衿,说梁松还要升学,档案上绝对不能留任何不好的记录,她可以出高额的赔偿金。
阮衿当时躺在病床上,说的是就这样两清吧,医药费和赔偿全都算了,也不会去告他,希望他以后也放过自己。
但现在也根本没有,梁小颂现在还在他身上索求无度地讨要一丁点愧疚感,好像如果他不整天以泪洗面,不愧疚得不能自己,不每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那就不算真的赎罪。
于是他现在很诚恳,很缓慢,同时也很疲惫地说,“愧疚以前是有一点的吧,但现在被你差不多耗尽了。你还想要什么呢?你想要的东西,从我妈那里拿不到,当然从我这里也一样。答案就跟你说的一样,因为我是她儿子,可能我就是没有心的。如果你想不出具体该怎么报复我,就停下这种漫无目的行为。”
他讲完了,梁小颂竟意外的笑了一下,放开了他的领子,“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出呢?别想我放过你,也不光是你……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你以为她现在不住你家,我就没办法吗?我总……”
下一刻他就被阮衿给撞翻在地了,因为凑得很近,阮衿的头倏地撞到他的下颌骨上。他霎时眼冒金星,感觉牙齿被撞麻后牵连咬中舌头,口中已经涌出铁锈般的鲜血味。
一个比他矮很多的Omega,妄图去挥拳打Alpha,而他也的确差点做到了。
阮衿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趁着梁小颂滚在地上还不清醒,伸手一把拽下下台灯正在充电的线,桌面上很多东西都被连带着扫下来了。
他用台灯砸了他的头,连续几下,不算特别重,但是会让他爬不起来。
阮衿迅速捡起地上水果刀捅进口袋,然后开始摸索着口袋中手机准备报警,“不是你放过我,是我之前放过了你。我上次应该告你的,没那样就是因为那一点愧疚,但我现在不想继续下去……”
或许从某一刻,当他的自尊被李隅捡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自己不能再那样委曲求全或者无动于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