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173)
他一直在跑,感觉到手,脚,身躯,骨架都在不可自抑地缩小,他又变回了那个追逐着母亲背影的孩子,那个为蒋舒柔解开锁链,一边跑一边懊悔不已的小孩。
他看着阮衿穿着病号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然后蒋舒柔忽然出现了,她的白裙在晨光中抖动着,她俯身抚摸阮衿的额头,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那只贴着输液贴的手了无生气地垂软着。
他们背对着李隅,慢慢地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往地平线去,往深海中去,往天国去。
李隅就像原地踏步,很难跟上,也很难发出喉咙中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像个崭新的人类,因为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喉腔中哽咽出明显的声音,虽然不是婴孩的啼哭,但却是一声呜咽。
诚如医生所说的,泄闸,无法抑制的眼泪,这些涨潮般的情绪,像一场久旱的暴雨,它们终于迟迟来临,但似乎来得也太不合时宜。
有人用力在推他的肩膀,“李先生,你一醒醒,我们快到灾区了……”
越野车还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李隅睁开了眼睛,幻象已经消失了,他不动声色地用手背把脸上的湿痕擦干。
阮心还在他旁边止不住地抽抽搭搭,用手背恶狠狠地揉着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她一路上被恐惧侵袭着,不管是飞机还是越野车都一直止不住地发抖,“怎么办……我好怕,我真的好怕他会……”
李隅仍然是超乎寻常的冷静,他昨晚在飞机上甚至定时定量地吃了药。
他把孱弱的女孩揽进怀里,率先把“死掉”两个字给堵住。
他只是用手掌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和头发,感觉到自己的肩头被眼泪全打湿了,“不要怕,不要怕,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作者有话说:
失踪人口来更新了,三章送上。注:遗书最后一段发生在第55章 (本来前天就打算发的,结果下暴雨我奶奶家给淹了,昨天我还差点被马路上的水给送走,西八,这个天气那大家都注意安全哈)
第112章 龙鱼(正文完结)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白墙。
然后视线往下转,是他自己被吊高的小腿,还有蓝条纹的病号服。蓝色的帘子被一只手抓住扯开,护士的脸在面前,往外边快步走去喊了一句,“17床的醒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走回来,“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可惜他的喉咙就像被刀片划过一样,字都粘黏板结成一整块,完全听不清。
“你的小腿骨裂了,身上还有点软组织挫伤,主要是肺气肿,你本来先被送去锦城的县医院,但当时情况比较严重,中途就紧急转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他伸手往外比划了几下,护士则对此心领神会,“你放心吧,全都救出来了。大部分人都是轻伤,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你的家人全往县医院去了,那边急救大厅里乱成一锅粥了,伤员特别多。”
此刻暴雨如注,窗外模糊的绿叶正摩挲着玻璃,或许是没有关严还漏进冷风,把窗帘吹得很高。护士循着阮衿的眼神,把窗户锁紧,然后拉好了窗帘,“雨太大了,有些盘山公路挺危险的,设了路障也过不来,刚跟你的家人通电话说你醒了,让他们暂时不用急着赶过来,明天再到,安全要紧。”
阮衿听她讲完才放下自己悬着的心,重新靠回去了。
护士又递给他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他的手机,不过之前在洞里早就被水彻底泡坏了,他之前在洞里就试过的,结果完全没办法打开使用。
用棉签蘸盐水,润过嘴唇之后护士就出去了,“你有任何需要就按铃。”
阮衿就一个人怔怔地坐在病床上,他试着抬高了一下自己的小腿,感觉到了迟钝的痛觉,才不再再瞎动弹。
他只是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仍然活着,现在右手虎口依旧泛着酸痛,握住笔一刻不停地写着遗书的时候,那些凌乱的笔迹早就暴露他压根没那么从容自然。
他甚至是受困者中最先精神崩溃的,因为把几个小孩塞出去之后,他就开始急匆匆地叼着手电筒写遗书。
那一刻脑中涌现了过去太多的来不及,无数个不能伸手抓住的碎片在黑暗中飞逝着,驱动他写下去,写多点千万别停下来。
但此时此刻,一切麻木的知觉从黑暗中逐步恢复过来。
能听到雨声,人讲话的声音,就感觉自己和这世界仍然保有着一丝联系。
他差点要哭出来,可是刚捂着嘴哽咽出一声,隔壁病床上打着石膏的爷爷就推着轮椅过来,递给他一个橘子,握住他的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要掉眼泪咯。”
他点了点头,把那股要涌出来的眼泪咽回去,然后握着那个橘子在心口卧在床上,只听着那雨声淅淅沥沥,还有隔壁床的爷爷开着个小收音机里广播的声音。
渐渐的,什么声音都没了,午后病房里的人都开始睡觉了。
阮衿本来脑袋就很昏沉,也想睡,可他又担心自己是在做梦,一觉再也醒不过来,于是强撑着眼皮,就盯着那个淡蓝色的帘子上的褶皱。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昏睡间,他还是闭上眼睛了,直到感觉到一双湿淋淋,冷冰冰的手抚摸上他的脸颊,然后就睁开了眼睛。
但眼前不只是湿淋淋的手,而是一个非常完整的,湿淋淋的李隅,他正躬身在自己床边。就像一棵被雨水浇透的黑色植物,神情并不狼狈,但是脆弱得像刚被拼凑起来的瓷瓶,一块块,摇摇欲坠。
依旧是没有发出丝毫动静,不知何时从病房外外进来的。
“雨很大……他们说有路障,你是怎么过来的……”阮衿一只手抓着被子,他嗓子依旧不太行,但是艰难地开口说着话。
好久不见,不对,应该是还能见你一面,真好。他有点呆滞地盯着李隅的脸,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先前收回去的泪意好像又开始在眼睛里翻腾。
那整张脸被雨淋得惨白,唯独眼睛像被抛光点亮了一样,“走来的。”
他都没想过李隅会到这里来,那封遗书也是,他觉得被看到的几率到底是很渺茫的,更多的是拿来安慰自己。
“你走过来的?”
太荒谬了,从县里到市里,那究竟要辗转多久?而且不是说那路上有路障,还有泥石流什么的,阮衿错愕地看着他,“这……太乱来了。”
李隅从上往下捋了一把脸,他露出了疲惫而恍惚的笑,“抱一下我吧,阮衿。”
阮衿和他梦里穿得一模一样,甚至手上贴的输液贴都是一样的,他现在不太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抱一下我吧,这话从来没听李隅这么说过。
但事实却是李隅自己先靠过来的,那潮湿的头发紧贴着他的脖颈,阮衿的手绕到他的脖子后面,能感觉到掌心下皮肤也是凉的。他本来另一只手也想揽上去,结果被李隅给压住了手腕,“在打针,别乱动。”
这个拥抱姿势有点别扭,但是谁都不想挣开。
阮衿想起自己那写的跟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的遗书,不免也觉得脸热,“我好好的呢,让你……担心了。”
最后找不到该用什么词形容,好像只有“担心”稍微贴切一点,可它分量那么轻,丢进水里都会浮起来,也远远不只是这样。
李隅一只手在一下下地捋顺着他的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揽在他的腰上。
那双手在轻微发抖,连整个人都像簌簌摇动的树。
阮衿看到李隅苍白上缀着一点红的耳尖,他能感觉到李隅害怕了,可明明没有什么可以压垮他。
阮衿的视线也在不断变得朦胧,他攥住李隅的衣服,感觉几乎能拧出水来。尽管强忍着眼泪,结果还是完全做不到,“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很怕自己见不到你了……”
“不会见不到,我们还有话没说完……”
这句话宛如呢喃,始终没能落到地上。
阮衿觉得自己肩膀上骤然一沉,再偏过头,李隅已经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