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73)
陈惠香赶来之后三个人在附近一家奶茶店里落座,而眼前女人的状态看上去不是很好,形容枯槁,面如菜色,眼底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应该是一夜没睡。和阮衿上次见她的样子完全不同,可以说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竟是完全憔悴下去了。
陈惠香嗓子哑得厉害,讲的话也不多,激动惊惧的劲儿过去了,就只剩下一些情绪低落的叙述。
监控里显示阮心是自己出走的,并不属于拐卖的范畴。但火车站附近流动人员很多,这几年也不是没有大型的拐卖案件发生,而且阮心是Omega,能卖出最高价来。小孩子出走后再被拐,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而那些人贩子都长了一张和善可亲的脸,在火车站和家长套近乎,闲聊,然后再假意帮忙照看,偷走婴幼儿,出生证还有其他别的伪造证件全都一应俱全,不出一天就乘长途汽车连夜送到省外。
可调的监控并不多,而四处摸排走访的结果,到目前为止也并不顺利。
听得阮衿心一阵阵发紧,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杯子,半晌才松开了,语气依旧是平静的,“您要不先回去休息会儿吧,要不然身体真的会受不了的,换我再去找找。”
“我现在哪有心去休息啊,找不到人,连水都喝不下去。要是心心真的丢了,那我也不想活了……”陈惠香一说,眼泪簌簌地又往下不停地掉,阮衿只得给她拼命掏纸巾擦眼泪,纸不够用了,李隅又一言不发地继续伸手递过去。
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萦绕在耳畔,不停的自责,不停的眼泪,引得店内顾客频频侧目,莫名使得人十分心焦。
阮衿一只手轻拍着陈惠香瘦削的脊背,让她在趴在自己肩上释放一下情绪。而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李隅,他只是拿着一张寻人启事低头认真在看,修长的手指捏着薄薄的纸张,看完了又低头拿着手机摆弄,完全对面前的哭哭啼啼充耳不闻,好像对此没有厌烦,但也没有多少同情,比其他顾客还要正常些。
虽然没有明显表现出厌烦……但对李隅来说这很尴尬吧,阮衿在心里连续说了一百万个对不起,但是现在也无暇去管李隅了。
又安慰了许久,好说歹说才把陈惠香劝去安生休息,不然按下葫芦又起瓢,丢了一个又再倒下一个,这事实在是得不偿失。
找了间附近的招待所租了单间,把人先送过去了。
阮衿扶着哭到浑身瘫软的陈惠香到二楼房间,说一旦有好消息就会来电话,让她先安心睡会儿,暂且什么也别想。情绪大起大落过后就是很容易累,阮衿看着陈惠香蜷缩在床上,可怜的一小团鼓在白色被子里,确认了没有任何动作,这才关上门离开。
贴满小广告的陡峭楼道延伸下去,在晃动的视线中像一道灰色的浮桥,阮衿一瞬间忽然感觉有点耳鸣,感觉自己背后仍跟着女人幽咽的哭声,差点没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栽倒下去。
还好他动作迅速地扶住了墙,五指甚至揪掉了墙上一层厚厚的牛皮癣,这才刹车站稳了身子。背后浮起了一层薄汗,这才刚刚开始不是吗?他竟然就有点撑不下去了。就算是在垒积木,那现在也不是倒下去的时候。
会没事的。
他脑子里还在持续回荡着李隅所说的这句话,会没事的,他让自己脑子里仅仅只循环着这四个字,然后才直起身,往楼下继续走去。
走到一楼前台玩手机的小妹那里,他想起刚刚急着把人扶上去,还没付钱的事,刚准备翻翻自己口袋里的现金,却听人回复说“刚刚你的朋友付过了啊。”
李隅帮忙结账了啊。
阮衿掏口袋的手停下了,问过价钱之后又抬手拨开那厚如海带的塑料帘子,走到外面晴朗灰霾的天气中去。
李隅正背对着他站在外面,装满寻人启事的宽大纸袋斜倚着他的脚,垂下来的左手手指夹着一支烟,尚未点燃。
阮衿走过来的时候,他正抬起夹烟的手敏捷地在空气中抓什么东西。
他瞥了一眼阮衿,然后才开口说,“是柳絮。”
摊开手掌,中间是几近透明洁净的一小簇,还没有落到地上沾染过任何的灰尘,像是动物幼崽刚生出的一层细腻绒毛,正在微风中簌簌摇动着。
“嗯,是柳絮啊。”阮衿看着他掌中这一簇,很快被风带走了。分明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在李隅掌心却显得可爱了不少。
“看上去没你描述的那么糟糕。”
阮衿正欲拿起地上的纸袋,准备沿街贴一下,再顺道继续四处找找。手却被李隅碰开了,李隅从纸袋里夹出两张寻人启事,垫在台阶上然后坐下了,示意阮衿也跟着他坐下来。
“先不急着走,我现在有一个想法。”
阮衿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但还是跟着李隅坐下来了,他相信他不会说些完全无意义的话。
李隅看着前面络绎不绝的人,手中把玩着银色的打火机,反复摩挲了几道,“你妹妹已经八岁了是吧?”
阮衿“嗯”了一声,又觉得李隅其实是想抽烟的,只是因为现在坐很近,为了照顾身边人才没点,“要是你想抽就抽吧,我不要紧。”
李隅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又“噌”地一下打开火机点烟,低头衔很快吸了一口,朝着阮衿的反方向吐出一口白烟来。
那些溢出来的烟雾,缠绵缭绕地向上蒸腾着,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影影绰绰,显得抽象而神秘,却又俊美得不可思议。风送过来的薄荷烟味,稀释后并不刺鼻,相反的,有股清淡冷冽的香气。
“八岁,比起那些三四五六岁的小孩来说,其实是个更聪明成熟的年纪。大人嘱咐千叮咛万嘱咐过,‘不可以乱跑,不然走丢会被坏人抓走’,
这些话也不会听不懂。她为什么没等那位陈阿姨就擅自离开?你有仔细想过吗?”
阮衿看着李隅冷静说话的侧脸,张了张嘴,脑中缓缓浮现出一个成型的理由,但是李隅没有给他空余时间去细想,仍在继续说话。
“那么现在有两个可能,一个来自外部,那位阿姨在虐待她,导致她真的想逃跑;另一个则是内部的,你妹妹想引起大人的注意,所以才故意走丢。”
纤细的烟烧出一小截细灰,被李隅轻轻抖在纸上,抬起直白的眼睛看着阮衿,“如果是前者的话,那这位陈阿姨演技很好,居然都能哭晕过去。所以我倾向于相信后一个,你觉得呢?”
其实李隅说的很有分寸了,与其说是要引起大人的注意,不如说是想引起阮衿的注意吧。
这就是在故意报复我啊,阮衿想,她就是怪我言而无信,就这么把她给抛弃了,“我……差不多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她怪我……”
“那如果是因为赌气走丢的话,其实不需要特别担心。这就像是在玩捉迷藏,她躲在一个地方,在等你找到她,所以一定会去你们熟悉的地方。我觉得你妹妹是很聪明的,本来就少的监控探头没怎么捕捉到她,而附近大部分商铺也对她没有印象,这说明她不是漫无目的地随意乱走。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所以在短时间内,乘坐了交通工具,很快地离开了这里。”
阮衿有点怔愣地看着李隅,感觉他不紧不慢,条分缕析的,除了一张寻人启事之外对阮心没有丝毫印象,却能冷静地剖析出很多东西来。
他是那么清晰地了解一个小孩的内心,甚至比阮衿这个有妹妹的更清楚她是怎么想的,这让阮衿觉得有点诧异。
“我刚刚查了一下,大部分人贩子选择下手的儿童集中在0到6岁和10到14岁两个年龄阶段,前者多为Omega或Alpha,标价高昂,因为年龄小,不记得事,多半是给那些不能生育的家庭抚养;而后者多是Beta,则是卖给非法的劳务集团的童工。”李隅换成手撑在膝上的半蹲姿势,把那支只吸过一口的烟用力按灭在坐过的纸上,“你妹妹八岁,聪明,胆大,并不好骗。而且个头也比同龄人要高很多,我想应该不属于被下手的范畴吧。”
李隅安慰人的方式很务实,比起自己贫乏的谢谢对不起那种敬语,他至少每一处都落在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