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106)
可为什么阮衿那么平庸呢?冯蔓想不通,也觉得十分头疼。结婚前好歹她还是剧团里的青年舞蹈演员,看过她舞蹈的没有不夸的,婚后选择回归家庭,相夫教子,跟着阮清荣到这个小地方来,也始终是她自己的决定,没有什么后悔的。
有一回冯蔓夜里做梦,梦见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孩子站在自己面前,他穿小西装,里面是白衬衣,打整齐的领带,脚上还是一双发亮的圆头皮鞋。
那么漂亮,就是她梦寐以求中优秀的小孩,她想伸手去抱抱他,却落得一场空。
她看到他的衣服无风自动地敞开,苍白的身体像对开的门一样打开,里面的鲜红颤动的心脏,被肋骨包裹着的肺,全都清晰可见。
她看到一根洁白的肋骨,颤颤巍巍,如有生命似的,她伸手把它抽出来。但那根肋骨挣动得很厉害,“砰”地一声带着血掉滚在地上,然后骤然拔地而起,长成了她家那个普普通通的阮衿。
难怪阮衿这么平凡无奇,原来他竟是别的孩子身上掉下来的一根肋骨!
他不过是别人身上的一根胸肋骨而已。
冯蔓被这个诡异非常的梦给惊醒了,她一醒,就开始陷入惶惶不克自己抑的情绪,黑暗中,一种神秘的恐惧将她完全扼住了,窗外蝙蝠飞过投射在窗帘上的影子是巨大,扭曲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可怖。
她用力摇醒酣睡中的阮清荣,疑神疑鬼地问,“阮衿真的是我们的孩子吗?他除了长得有点像我之外,怎么什么都不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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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是我的孩子吗?为什么总是故意跟我作对?”
这句话李胜南曾多次对李隅提及过,其中伴随着掐脖子的动作。
李隅八岁的时候在塘市念三年级,他成绩优异,玩跳棋和扑克,但个头比同龄人要矮许多,看上去才六岁的样子。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同任何人讲一个字,新转学来的同桌一直觉得他是哑巴,直到下学期他说“能帮我捡一下笔吗?”
这才真正把人给吓到了。
在此之前他甚至连一个“嗯”都不愿意说出口,李胜南曾掰开他的嘴,拿灯亲自去向下照,他恨不得看看他喉咙里到底有些什么,去摸他的牙齿,舌头,喉咙,坚硬的,柔软的,但他很倔强,依旧梗着脖子,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也不怕痒,好像决心做一块石头。
“有本事你就一辈子不出声。”李胜南发过几次火之后也不再理会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去了。
老宅里总是出没一些陌生人,李隅在妈妈被锁在楼上之前喜欢呆在二楼,后来她死掉了,他就更喜欢一个人躲在桌子底下,再也不上楼。
像是在水族馆里,客厅中开那种蓝紫色的灯,干冰在蒸腾着冒出氤氲的白气,音响开的声音好大。
他一动不动蹲在餐桌底下,能看到很多赤裸白皙的双腿,他们,她们,就像牛羊一样成排地走动着,绕着圈,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游戏吗?空气中泛着一股怪异的甜,好像每一个运动着分子都被爆满了,溅射向四面八方,这是各色信息素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还有一些咸腥的臭气,包裹在翻涌着的甜味中。
李隅面无表情,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他握着的球啪嗒一声落下来了,穿越了那些走动着的赤裸的脚,像是有生命一样,笔直向前滚去了。
其实按照他的年龄不应该知道信息素是什么东西的,可是他却知道了,他还知道什么是毒品,而有些糖是不能吃的。
他以前去周白鸮家就曾问,“你们家周末也经常有很多人来玩吗?”
周白鸮说,“当然,开party啊,院子里的花总是开了,我妈妈就很喜欢请朋友来喝茶。”
但是他们会穿着衣服吧?在太阳底下,而不是在关着门的房间里,那些温柔的花香也不会比那些腻到快溢出来的甜味让人感到更不适。
李隅紧盯着远处,他准备去捡那个球,刚刚爬到桌子的边缘处,李胜南的脸忽然冒在他眼前,硕大的一张笑脸,就像是雨夜里刹车不及而车玻璃上冒出的鬼影子。
于是李隅不动了。
李胜南弓着腰,脸上噙着笑,或许想听李隅被他吓出一声尖叫,可是没有,眼前这个孩子让他非常之扫兴。
黑色的眼睛,白皙的脸,长而细密的睫毛敛下时看着文静秀致,是聪慧又漂亮的女孩长相,可惜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李胜南的脸,像是在透过他看后面的什么东西。
“你想要那个球吗?”李胜南把手里端着的酒杯放下,好像打定主意要感受一下李隅的所知所想,于是也蹲下了身钻了进去,他指着远处滚到酒柜那边的网球,那里站着好几个端着酒杯在攀谈的Omega,他们脸上戴着面具,身上却一丝不挂,网球就在他们的脚边停住了。
“我不想要了。”
这还是李隅长达半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那语气平淡,本来李胜南都做好了他继续一言不发的准备,却没想到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讲话吗?”
“现在可以了。”
“哦,那现在为什么又可以了?”
李胜南知道自己脸上浮现出一点志在必得来了,父子没有隔夜仇,总有一天李隅会跟他妥协的,虽然他要显得比其他孩子更倔强些。
李隅依旧越过李胜南的肩膀去看向那片虚空,“因为妈妈说可以了。”
“什么,妈妈在哪儿?”李胜南是有点狐疑的,是没想到李隅会说这种怪里怪气的话。
“就在这里。”李隅指了指他后背,黑眼睛像玻璃球,映照着流转的蓝光,一动不动,“在你背后。”
李胜南猛回头去看,除了走来走去漂亮的长腿,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难道里面有一双脚是属于蒋舒柔的吗?可她早就死了,且爱穿白裙子,李隅所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哈哈”大笑来两声,把李隅从桌子底下一把抱出来,李隅又小又轻,被高高举起来是毫不费力的,灯球把周身连同头发丝都照得蓝盈盈的,“你想吓我啊?你吓得倒我?!哦,是在看的电影里学的吗?可你知道什么叫死人?你又知道什么是鬼?人死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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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掉会让人觉得极度伤心,阮衿生命中第一个失去的人是阮清荣。
在阮衿十二岁开始慢慢抽条长高的时候,心智却好像还是小孩子那样,留恋着追逐戏耍,别的小孩已经不在课间时候到操场上玩老鹰抓小鸡那种游戏,他却和低年级的小孩混得很开心。
冯蔓对此极度不悦,每次要帮阮衿洗滚过泥塘的球鞋和衬衣,可阮清荣却说,“小孩子就应该是这样自由自在长大的,趁现在多做些想做的,你为什么非要定个型呢?到时候自然就好了的。”
“自然就好了?什么叫自然就好了!”她拿刷到一半的脏鞋往阮清荣身上扔,又举起自己泡得褶皱的纤纤玉手,“你看看,我给他从会走路洗衣服洗到现在!都十二岁了,满脑子就知道玩玩玩,作业不写,饭也不吃,还带着心心一起出去鬼混。”
阮衿抱着阮心,被指得脖子一缩,不说话,只低头和阮心掰着手指玩儿。他也不想这样,可是写作业有什么意思呢,锦城的天气总是那么好,天暖水暖,山连着山,他喜欢用力奔跑在太阳下的感觉,他带阮心去爬山,摘最低矮的果子,踩泥塘,然后在浅而透明的潭水中洗手洗脚。
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散文叫《塘市之冬》,听说那是个遥远的北方,作者在国外描写自己回忆中故都的大雪,“铺天盖地,几近要将我彻底掩埋。”
他还蛮想去那里看看,毕竟是首都嘛,他想看看那里的雪,是否真的如此壮观。
阮衿的脑子里还在盘旋诸多未来的设想,要去多少地方,要去某某地方玩,完全没有顾及父母之间的争吵。
冯蔓依旧心有不忿,“我希望他能花点心思在学习上,有错吗?以后上中学了,还能继续这么随心所欲下去?我真是搞不懂,不喜欢读书也行吧,那怎么别的天赋也没有,我真的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