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115)
阮衿慢慢直起腰来,眼瞳中有细碎闪烁的火光,那是对梦寐以求东西的向往。但是很快熄灭下去了,他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到时候再跟你说。”李胜南被这些橙色的暖灯照得实在很头晕,抬手把灯按灭了,一切重新陷入了黑暗。
他躺**,嗓音中噙着淡淡的酩酊倦意,像是砂纸蹭在粗糙的墙上的冷笑,“把醒酒汤拿出去,冷透了就不用再喝。”
.
阮衿把那个瓷碗端出去的时候,后背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李胜南让他做的当然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而“考虑”实在是个非常精妙婉转的词,不过是为他开的一张空头支票而已。
阮衿好歹是个成年人,虽然有一瞬间的希冀,可并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
如果他做到了那件事,很大程度上会被继续榨取价值;如果没能做到,就会像一个玩物一样被处理掉。
Omega还有什么价值能榨取呢?
姣好的脸蛋,优质的基因,哦,他的业务能力还不错,李胜南还琢磨着如何怎么物尽其用。
阮衿可以想象自己的未来,他看那些非洲大草原的纪录片,倾巢出动的鬣狗爬满了大象满身,就像是缠人的水蛭,怎么也甩不开。他看着它掉队,努力甩着长鼻子挣扎,最后轰然一声如大厦倾倒,倒在蒸腾的黄土堆中被分食殆尽。
这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未来。
一刀接着一刀凌迟致死,这就是他和阮心的未来,一份完全被夺走的,由他人书写的未来。
这个命运或许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从他投胎到冯蔓肚子里那一刻就开始预热。
甘心吗?
不甘心,可是要怎么办?
走廊中黑黢黢的,像是通往一个写好的既定Bad Ending,那些壁纸所绘上的假门,或者是真的房门,总而言之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
正想到这里,忽然“咔嚓”一声,李隅的房门打开了。
李隅穿着丝绸睡衣,手掌按在金属的把手上,正按着毛巾在擦头发。他站在门前,后面卧房的光照着轮廓,滴水的发梢,窄紧的腰,平直的肩膀,那些流畅的线条上都镀着一层星屑似的银白,唯有脸是浸泡在一团柔软的黑暗之中,叫阮衿看不分明表情。
走廊地板上被照亮了一块,而横贯出一道来自李隅的灰黑色影子镶嵌其中,就像是雪地里凭空出来一个斜枝,阻拦了阮衿的去处。
阮衿先是想起看到宋邵进他房里,而自己又将近一天没跟他讲过一句话,嗓子眼都有些发紧,“额,你……还没睡啊。”
李隅没说话,轻微颔首看向了更远处,阮衿的房间在二楼楼梯口附近,李胜南的卧室则是在最靠里。
所以阮衿刚刚到底从哪个房里出来就很分明了。
他视线往下垂了些,就看到阮衿手里端着的一碗蜂蜜样澄澈的东西。
李隅的语气很平静,“进来。”
于是阮衿就端着碗,稀里糊涂进了李隅的房间,撒泼好像颗芝麻汤圆,躺在李隅的被褥上蜷缩成一团。
而宋邵不知所踪,应该已经回屋去了。
李隅卧室里浴室磨砂玻璃门还敞开着,是洗完澡才出来,浴液和水汽仍然氤氲着,那些潮湿的热气经过时缠绵在人的脚踝上。
李隅指着阮衿手里的碗,“这是什么东西?”
“是醒酒汤。”阮衿低头说。
李隅把擦头发的毛巾拿下来在手中握住,扭头看着他,“哦,那我喝多了,也有点不舒服,我可以喝吗?”
“这个冷透了,所以李先生才没喝,你要是想喝我现在可以去重新煮。”
阮衿握住碗沿,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失血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在日光灯下清晰可见。
“不”,李隅伸手去拿,像是故意的在和他作对,“就喝冷的吧,再去煮未免太麻烦。”
眼看着李隅要送到嘴边,阮衿大脑霎时空白短路,劈手就要给他马上夺下来,却不料李隅自己反手就用力抛在地上,伴随着“咚”一声闷响,由于地上有层厚厚的地毯,瓷碗只是滚了好几遭,没碎掉,那些蜜色的汁液洇湿了一小块地毯。
这番动静只是弄醒了房间里的猫,撒泼的背躬起来,不明就里地“喵”了一声,可是现在两人正剑拔弩张着,没工夫理会它。
阮衿觉得自己的领口被迅速揪起来了,李隅的眼睛垂下来,距离一瞬间收得极近,那颗小痣掩映在细密的下睫毛下也依旧清晰可见,他不怒反笑,“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下毒也不会被人发现,是吗?”
“不是……”可李隅是怎么知道的呢?阮衿痴痴地望向他的眼睛,李隅头发上甩下的一滴水落到他的锁骨上,带着香气,冷得心惊。
“不是什么?你是听不懂他晚上的暗示?还是说你真以为这些伎俩在李胜南身上起效果了?”李隅的鼻息近在咫尺,吐纳出来的热气也是清新薄荷味儿的,“他晚上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却敢得寸进尺。刚刚没有喝你的醒酒汤,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阮衿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他是知道的,他当然知道李胜南有所察觉,但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
“你哑巴了?”李隅抬高阮衿的下颌,看向他失神的黑眼睛,有种居高临下的傲然,“说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后半句更伤人的李隅还没说出口,这么急着弄死李胜南,难不成是为了继承一半的遗产,可还没结婚,倒也不必如此操之过急。
他选择保留这句话,因为他目前为止觉得真相倒还不至如此。
阮衿看着李隅那张漂亮又冷漠的脸,抿着薄唇,看上去如此不近人情,越发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为什么呢?
因为惶恐,不安,他快等不下去了,他发觉李隅有那么多的选择可以做。以前的薛寒,现在还有宋邵,还有那个什么白小姐的……太多太多的空缺,太多飞逝的时光,太多他抓不住的东西,这些都加剧了他内心摇摇欲坠的恐惧。自己如果要重新站在李隅面前,就必须斩断他和李隅之间畸形的链条。
李胜南就是那根链条,阮衿恨不得李胜南从此不要回来,恨不得他马上死掉,于是宁可铤而走险。
那种巨大动荡的不安让他想把真相一吐为快。
说吧,说曾经为什么,说现在想做什么,说我还爱你,我其实每分每秒都爱着你。
阮衿和李隅对视着,彼此沉默不语时中间仿佛流淌过了一条大河,他刚张口艰难地说一个“因为我……”
李隅的手机就响了。
叮叮咚咚的自带铃声流泻出来,像是忽然之间惊扰了一场好梦。
阮衿推了推李隅,咳嗽了两声,“你要不先接个电话吧。”
李隅快步走向床头,看也不看,伸手在触摸屏上滑动一下,把电话挂了之后抛到床上去了。
他看上去平心静气的,不彻底解决问题不罢休的模样,“现在继续说。”
阮衿深吸了一口气,刚开口,还没吐出一个清晰的字,李隅的手机又响了。
撒泼对发光的手机屏幕很好奇,猫爪划拉了好几下,这通电话就算李隅不想接也被迫接通了。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白疏桐”,里面传来一串笑吟吟的女声,在深夜里显得极为清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惊喜多些,声音有种熟女的甜,“哇,亲爱的,这次怎么第二个电话就接了?我还以为我又要打上二三十个电话你才会搭理我呢,难不成你在国内也很想我了?”
阮衿彻底说不出话来了,那一通原本像气泡般浮出水面的话,又艰难地在喉咙压缩成一团,咽回胃里。
他自觉站在这儿没什么意思,又涌上那种看着宋邵走进李隅房间的不适感。
一个人,一个晚上,到底能遇到多少次不适呢?
阮衿实在数不清。
实在要命,而且那股陷入泥沼般无能为力的矫情劲儿上来,他居然又想哭。
既然接通了,他就示意李隅先接电话。
他做了个伸手在耳边的“接电话”的动作,很轻松,很自然,主要是不想发出任何声音让对面那个女孩子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