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75)
里面寂静无声,仿佛时间停留在某一个未竣工的时刻,然后就再没有启动过。
显然是没有人进去过的。
阮衿忽然想到了“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这一句诗,即使是大中午的,仍觉得这里有一股沉闷阴冷的死气。
他绕到花坛边检查,果然那个长满了乱七八糟的荒草的花坛里上有什么东西在一闪闪地反射太阳光。一把杂草拨开,果然看到了崭新的食品塑料包装纸,还有剩点水的矿泉水瓶子。
捡起来看了发现上面生产日期都是前几天的。
李隅跟着一看很快也心领神会:“那看来她就在附近了。”
没跑了,阮心小一点的时候就很喜欢偷偷在花坛里丢垃圾,怎么教也不听,这一直是她的坏习惯。阮心就在附近的这个事实伴随着焦虑逐步消解掉了,那份沉重的枷锁在消失后取而代之的却是后知后觉烧得厉害的愤怒和无奈。
紧绷的神经一经松弛,浑身都在脱力,一层层令他疲惫的东西在啪嗒啪嗒地脱落,落在地上反弹出振聋发聩的声音。
他想蹲下缓一会,手臂很快被李隅向上撑住了,他可能以为自己要昏倒了,“不舒服吗?”
“不是的。”眼前晃动着李隅的领口,细细的银链子落在锁骨上,那里盛着阴影和阳光,混合着,摇曳着,像是一汪拯救沙漠旅者的水。阮衿忽然有种自己什么都不想,就倒在李隅怀里睡一觉的冲动。
太累了,他也的确迷迷瞪瞪地想靠过去。
“那个应该是……”
李隅余光中忽然瞥到什么,抬手指了一下马路的下面。阳光太旺盛了,那片水田的蜿蜒田埂上,有个小女孩的影子,一个蓝点,正缓慢地移动着,只有眯着眼睛才能看到。
他话音未落,阮衿已经像一颗蓄满力发射出去的子弹,飞快地脱离他的身边,向远处
刚刚一瞬间的孱弱,又消逝了。
.
阮衿跑得很快很快,从马路上绕到下面的土路上太费时间,一米多高,他就直接手脚并用直接跳下去了,下面黄土灰尘纷纷扬扬,滚了满头满身,不过也无暇去拍干净。
“阮心!”
他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嗓子,感觉是带血的,连着整个胸腔和心脏都震得发疼。因为这么一喊,显然前面的阮心也发现阮衿了,怔愣了几秒,竟然朝着反方向往山里跑。
好啊,跑啊,阮衿想,那就最好跑到他死为止吧。
跑得都快魂不附体,肺里像着了火一样,但是双脚也无法停下来。山麓底下成排低矮的墓碑后面长着一棵大榕树,粗壮的枝桠遮天蔽日地在头顶辐射开来,就像是展开一张黑色的蛛网。
灌木滋生的细小枝桠在他脸上和手上刮出细碎的伤口,荆棘上的小刺扎出了血,但是被他毫不留情地全部握住,拨开,往上攀爬,血流出来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阮心当着他的面要往那棵榕树腹部的树洞里钻,被他揪着后颈的衣服一把给拽出来,恶狠狠地被掼在地上,“你往哪儿跑你!”
像在地上按着一个不听话的小猴子,阮心挣扎得很厉害。脏兮兮的小兽,看向他的眼睛满是被遗弃后的愤懑,就只能张牙舞爪地去咬他的手臂。
一种钝痛伴随着伤人的话传来,“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哥哥!不是不要我了吗,把我卖给陈阿姨了还找我干嘛!”
“我把你卖了?”
阮衿笑了一下,明知道不能和八岁小孩子的逻辑计较,却还是禁不住一阵阵心寒。
阮心把阮衿的手一直咬出了血才松嘴,松开之后又开始呜呜地哭,“你说来接我,但是骗我。就是想丢掉我,你不要我那我自己回来找妈妈……”
“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妈妈死了,哥哥已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找妈妈这三个字这仿佛是压断他精神的最后一根弦,阮衿觉得自己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了,他双膝跪地,那只流血的手握拳重重地砸在地上,另一只手则掐着阮心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一字一顿道,“这么想见她,那你也去死啊。”
阮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哥哥,从记事开始阮衿就一直对她宠溺有加,有求必应,甚至连大声呵斥都很少。
现在大声说话,双眼通红,眼泪冲刷下去,脸上的泥泞呈现出一道白一道黄,看上去像个涂花了脸的疯子似的。
她被吓坏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甚至忘记了继续哭。只是怔怔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阮衿的脸,企图从中找到任何一丝他脸上从前温柔的痕迹。
但是什么也找不到,阮心只得低下头瘪着嘴哭,她还是觉得自己很委屈,“明明是你先不来接我的……”
“是,我撒谎,我不守信,全都是我的错。”阮衿松开揪着阮心肩膀的手,无奈地放到自己的额头上,感觉自己的热泪在沿着指缝簌簌而下,自顾自地说,“我太累了,快喘不过气,我想让你好过一点,也让我自己好过一点,但事实是我全都搞砸了。”
八岁的小孩能听懂这些吗?或许还不能吧。
好像不管往哪个方向走,生活就像按下了一个无可扭转的马桶按钮,不管怎么晕头转向地打转,总是要进下水道的。
他的生活乱七八糟,无论是对抗,忍耐,还是强装无所谓,不管怎么做都让一切变得更糟。
他仰头望了望天上的那些纵横交错的枝桠,只觉得它们横贯在自己的视野里太过饱和,涨得目眦头晕。只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逃跑似地往前走了几步。
但很快又被追上来的什么东西撞到了膝弯,阮心正执拗地缠抱住他的小腿,哭着的声音,“阮衿你绝对不准丢掉我。”
像个秤砣一样,牢牢地栓在他的脚上。但他又不能一脚踹开,因为这是他妹妹。
阮衿笔直地站了一会儿,重新用力地呼吸了好几次,才把那些外放的糟糕情绪全部收拢回去。
最后他还是蹲下来,转过身去摸阮心无声哭得全湿的脸,“对不起啊,哥哥刚刚吓到你了吧?哥哥不会丢掉你的。”
.
等到阮心哭得没那么厉害,两个人的情绪都差不多都平静下来了。
阮衿牵着阮心的手准备回去,他这才发现李隅无声无息正伫立在十几米开外,手里点了一支烟,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他们,面容掩藏在淡蓝色的雾中,看样子好像已经站了很久,不知道看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其实鲤鱼那么了解小孩子,本质是因为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且因为妈妈的缘故他也是很怕被抛弃的那一类。所以看这一幕还是挺有冲击力的。另外我又失算了,以为这章能写到告白,结果应该是下章。下章一定!
第58章 糖水之夜
因为这个老屋环境实在太差,打过电话报平安之后他们还是决定回陈惠香家。
这一回在马路上破天荒拦到了一辆市区辆公交车,阮心哭过之后就不停地开始打嗝,很快困了,但是又担心阮衿抛下她,强打精神撑着。
阮心的眼睛半睁半眯的,始终不肯完全闭上,趴在阮衿的肩头东问问西问问,又戒备地打量着坐在旁边李隅,“他是谁啊?你交男朋友了吗?”
李隅闻言瞥了一眼这小孩,刚要说些什么,阮衿见状把她的脑袋扭过来,“不是困了吗?睡会儿吧。”
阮衿实在是很有点无奈,小孩儿太早熟实在不是件好事,而大大咧咧地把“男朋友”挂在嘴边,他听了都实在有点心惊肉跳,更不知道旁边的李隅心里会有尴尬。
“那我睡着了你不会把我丢在这吧?”阮心仍然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小手缠抱住阮衿的脖子。
“不会的。”阮衿把她的两只手从自己脖子上拿下来,然后低下头说,“我保证,不会再骗你了,行不行?”
阮心的脑袋往阮衿的怀里来回拱,打着哈欠撒娇起来,“那你要一直抱着我睡才可以哦。”
“知道了,抱着你呢,快睡吧。”阮衿用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再继续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