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13)
厨房里,杜君棠正在煮咖啡。他夜里预备处理一些工作。
他舀咖啡粉的时候,动作有半晌停顿,思考过后,比平常多放了一些。
他煮了两人份的。
一杯按他口味加了点奶,另一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奶加了两大勺糖。
拿着勺,抖最后一下腕子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齁得慌。
糖粒尽数滚落进褐色咖啡里,杜君棠盯着留有残渣的咖啡壶,无比确定自己现在很清醒。
所以他刚才是在干嘛呢?
杜君棠皱了皱眉,端起那杯足量奶足量糖的咖啡,准备倒进水槽里。
“老板,”声音从厨房外传过来,“鞋我放在玄关了。”
杜君棠侧了侧身,厨房的推拉门推了一半,他垂着眼,看见门外江帆挽起的袖子和线条有力的小臂。
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隔着门问江帆:“你喜欢喝甜的吗?”
他已经想好,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就把那杯咖啡全倒掉——因为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太匪夷所思了。
这问题江帆回答得有点挣扎。大男人嗜甜,尤其是他这样的,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从前读书时也是这样,杜君棠和他完全相反,却总是边抱怨边为他做甜口的菜。
江帆的心被回忆捂得热腾腾的,开口时却波澜不起,“喜欢,我一直喜欢甜的。”
里面安静许久,江帆奇怪,正犹豫要不要敲门进去,又听里面的人问,“非常喜欢?”好像是普通的询问,又好像是要确实地确认什么。
江帆很笃定:“非常喜欢。”
喜欢到他为此在健身中付出过相当大的代价。
眼前的门忽然被完全拉开了。
杜君棠把一杯咖啡推到江帆怀里,江帆赶忙伸手接住。
“奶和糖不小心加多了的,”杜君棠没怎么给江帆留说话的机会,他还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我不喜欢。”像是怕江帆误会什么。
杜君棠要出去,江帆忙侧身让开,分明看见杜君棠另一只手上还端着一杯。
杜君棠上楼去了。江帆不敢目送他太久,他知道杜君棠能察觉到。他于是低头抿了一口杜君棠递给他的咖啡。
非常,非常甜。
甜度充足令他十分雀跃,好像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舞。他的大脑又开始亢奋。
这种感觉江帆很熟悉。从前每一次杜君棠在流理台前,江帆看着围裙带子在他腰后系成的那个对称的蝴蝶结时,都会亢奋。
——江帆疯狂地迷恋杜君棠对他的完全掌控,又不免会对杜君棠为他在生活细节里的每一次妥协心动。这种妥协让他的神经变得足够坚韧,又足够柔软,以至于每次狂风过境,他都像最勇敢的藤蔓,执着地攀援缠绕着自己的树。
办公桌上,杯子里的咖啡还剩一半,已经放凉了。
杜君棠反复按了几下圆珠笔的笔头,发出毫无规律的“嗒嗒”声。
他终于还是关掉了电脑里的工作窗口,一边转笔,一边听广播。
那种让他后背发凉的微妙巧合仍旧困惑着他。
广播里在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他不能总放任困惑纠缠他。
杜君棠恍惚地抬起左手,手指插进发间,他似乎还能摸到前额上方的疤痕处不够光滑的触感,也可能是错觉。因为他是在最好的医院,做的最好的治疗,包括术后的疤痕修复。
事故发生的瞬间,对于他二十来岁的人生而言,确实只是一个瞬间,他浑然不知那瞬间为他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他什么。他想过逆流而上,可梦和梦里的花,都像那次事故一样短促,一样来去无踪。
江帆抱着那杯咖啡,在饭厅里坐了很久。
他坐的位置恰能看到杜君棠办公的书房。
客厅的灯只留了一个,在略显昏暗的环境里,江帆能看见书房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
他们家凳子高,江帆就小孩儿似的晃着腿,一只脚上的拖鞋都被他晃掉了,他单手支着脑袋,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那扇门。
他很享受这种陪伴的感觉。他除了杜君棠,什么也不用想。
咖啡见底了好半天,江帆才用脚尖把桌底下的那只拖鞋勾了回来。他缓慢地进行着自己的动作,缓慢地整理饭桌,缓慢地清洗咖啡机,缓慢地收拾厨房。
在关掉客厅最后一盏灯前,江帆又望了几眼二楼书房的方向,才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江帆知道杜君棠生活有条理,渐渐也养成了收拾房间的习惯,屋内还算整洁。
他一眼就看见自己桌上多了两本书,他想起他们刚回家时,杜君棠似乎是从书房里拿了两本书出来。
江帆先看了眼贴在书本封皮上的便签条——少说话,多读书。
他轻轻撕下便签条,才看见那两本书的书名。
《说话的艺术》和《谨言慎行在职场中究竟有多重要》。
第25章
C市不种香樟,街上基本都是梧桐。秋天落叶纷纷。梧桐在风里像活了一样,抖擞抖擞的,又有点孱弱。
丛阳非常、极其讨厌秋天,因为一到秋天,他就要犯鼻炎。
屠越替大家点了外卖,上厕所的时候手机掉坑里了。江帆只好去门口等外卖小哥。他拎着外卖袋子,路过丛阳,看见丛阳可劲推着自己的印堂,手指揉着太阳穴。
江帆看丛阳皱眉头,他也跟着皱眉头:“嘛呢你?”
“按摩经络穴位,治鼻炎,”丛阳煞有介事地回他,手上动作不停,“醋多的那份是我的,你先给我搁下吧。”
“噢。”江帆点了点头,在半桌子鼻涕纸里努力找了块安全区,把外卖盒子放下了,“你不都闻不出尝不着味儿了么,怎么还多加醋。”
丛阳:“咋的,还搞歧视呢?”
江帆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糟蹋东西。”趁着丛阳要把新鲜鼻涕纸扔他脑门上之前,他飞快跑走了。
老总办公室前。
江帆轻轻悄悄地把门拉开了。老总不在。他猜杜君棠在里间的休息室里睡觉,那人最近睡眠总是不大好。
老总上班开小差被发现了。江帆沉着冷静地下判断。
江帆把杜君棠那份外卖放在了会客的小茶几上。像只笨笨的小企鹅,他一步一步慢慢往休息室门口迈,等走到跟前了,他回头看了眼小茶几上的外卖,抬起手准备敲门。
他翻腕子,屈起手指,中指指节刚要碰到门板,又缩着脖子止住了动作。
算了,开小差就开小差吧。谁让他是老总呢。
江帆又企鹅走路地走回去,鞋底挨着瓷砖地时几乎不出声。
经过茶几上的外卖时,他已经盘算好“微波炉加热”或“再点一份”两种方案了。
公共办公区内,丛阳正埋头苦吃,电脑屏幕上放的是相声表演。桌上的鼻涕纸大军已经被清理掉了。
江帆朝他身边一坐,“现在是上班时间。”
丛阳腾出只手,滑动鼠标,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下班。”他抽出张纸擦了擦嘴,又将就那张纸别过头擤鼻涕,头扭过来才问,“老板呢?”
江帆:“应该在睡觉。”
丛阳摊了摊手,一挑眉毛,“扣工资。”
江帆一边夹菜,一边和丛阳闲聊:“屠越呢?”
丛阳眼睛盯着屏幕,时不时“嘎嘎”笑两声,“修手机去了。”
屏幕里的相声演员大概又抖了一个包袱,丛阳笑得直擤鼻涕。丛阳插着耳机,江帆听不见,跟看默片似的,他跟丛阳要了一个耳机。
吃了两口,江帆忽然意有所指地问:“之前,我给你们那电脑里有东西吗?”
“啊?”丛阳还没笑完,脑子被别的东西占着,消化江帆的话也消化得慢,“你说啥?”
江帆朝丛阳眨了眨眼:“就樊沛的电脑。”他觉得那人简直在跟他装傻充愣,还强调了一句,“就你给我扔下车那次!”
这下丛阳想起来了,他立马替自己开脱:“可不是我要扔你下去的——我是奉旨作案。”
“甭管怎么着,”江帆急了,“樊沛的电脑里有东西吗?和他新引进的靶向药有关吗?”
丛阳挺紧张的,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牙缝里的辣子皮,眉眼里有几分认真,他往江帆这边凑,耳机里还是逗哏捧哏在一唱一和。
丛阳压低了嗓门道:“那啥……电脑里的,”他神秘兮兮的,“老板跟你聊过吗?”
江帆也跟着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那画面挺诡异。
他摇了摇头:“没有。”
“那我可不能告诉你!”丛阳霍地坐直了,想往靠椅上躺,用力过猛,后脑勺忽然磕着什么,他“哎哟”了一声。
“我操,啥啊,硬得像我奶的炕。”
没等丛阳回头,先瞧见江帆低眉顺眼地对着他身后叫了声:“老板好。”
他心里“咯噔”一下,脖子机械地扭,杜君棠正甩着自己的右手。一个驱散疼痛的动作。
丛阳扒着自个儿椅背的上端,吸了吸鼻涕,接江帆的茬儿:“老板辛苦了!”
杜君棠脸上没什么表情,丛阳的后背就幽幽地开始长毛。
“吃好了没?”杜君棠一边甩手,一边问他。
丛阳一副老板贴心好帮手的三孙子脸:“吃好了!”
“你奶的炕叫你去办公室加班。”
丛阳盯着杜君棠渐渐远走的背影,杜君棠磁性浑厚的嗓音在他脑海中盘旋升腾,经久不散,他一时悲从中来,又擤了把鼻涕。
第26章
杜君棠醒得快,外卖还温温热。本着“勤俭节约不浪费”的原则,杜君棠直接吃了,没再另叫。
丛阳揣着一包纸,站在杜君棠旁边,心中悲愤交加,脸上还不能有所表现。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职场被欺压,委屈极了。
“最近帮我多关注关注桓昱。”杜君棠显然是用惯了丛阳,此时随意地坐着夹菜吃饭,头也不抬一下。他实在不想看丛阳脸上的假笑和眼中的哀怨。
“桓昱?”丛阳一下子认真起来,他知道这人,杜君棠的三表哥,和杜君棠的二堂哥杜夏可一个破德性,没什么出息,还顶爱找他老板的茬儿。依他看,那俩收拾收拾一块整个组合回老宅种地算了。
“嗯。”杜君棠点了点头,用解释打消丛阳的疑惑,“前儿突然联系上我,说要给我介绍奴。”
“咳!咳!”丛阳吓得一口唾沫卡嗓子眼,差点没给他呛死。他赶紧背过身去,一是为了避免影响他伟大老板的食欲,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
这也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