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3)
他就这么瞧着他老板的背影,看他老板把人家上身扒得精光,看得心惊肉跳。
杜君棠从医药箱里取出棉签、酒精和碘伏。丛阳这才留心多看了两眼地上的人,原来那人左臂伤了,他刚拖人上来,还以为衣服是汗湿的。
杜君棠垂头给那人消毒,没半晌,丛阳就看见那人开始扑腾,大概是疼的。丛阳替他揪着心,他老板是个没耐心的,丛阳生怕杜君棠看那人哼唧,直接一脚给人踹下去了。
他还想着呢,忽然听见车内响起声沉稳语调,“别动,没事儿。”
那嗓音低沉到近乎轻柔,简直像劝哄。
丛阳再三跟自己确认那是杜君棠发出来的声音,不是他,也不是司机老杨。他确认过,彻底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丛阳乖乖等在旁侧,这车就这么随意地开了许久,杜君棠才将那人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又穿好了,重坐回座上。
丛阳顿时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又看见杜君棠拉起那人的左手,用手帕一点点擦净了他手心里的一点血污。
杜君棠看着窗外的景色变换,路边有树林灌木,轻轻放下了江帆的手。
“停车。”他垂眸又看了眼江帆,鬼使神差地,伸手替那人调正了领口的领结,他余光看见丛阳又是那副瞠目结舌的脸,自己也惊讶。闹什么多此一举。
“那边,”他看了看那堆高高的灌木丛,“扔过去。”
丛阳只好硬着头皮照办。他按原样把人拖下去,扔灌木丛后面时还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不住啊兄弟。”
丛阳再上车,看杜君棠脸上仍是平日里那副表情。
车在行驶中,他却忍不住回头望了又望,小心翼翼地问:“刚刚那人……”话里多少有些揪心。
杜君棠目视前方,淡淡道:“一点强效的镇静催眠而已,樊沛心里应该有数。钱包手机也都在身上,死不了。”
丛阳“唔”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只是他总觉今夜的老板反常,又心痒痒地用余光偷看别人。
杜君棠仍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那块给人擦过汗擦过血的手帕,没扔进垃圾篓,反倒自然而然地团了团,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第04章
江帆醒的时候,彭筱烟正在窗边插花,旁边站了一溜男人,黑西装黑领带,毕恭毕敬,离得近的捧花,离得远的报话。
“昨晚谁给你发的定位来着?”
所有人都围着彭筱烟,没人发现他醒了。那时彭筱烟背对他,和数年前不同,她剪了短发,江帆看着她卷曲的发尾,听着熟悉的音色,才敢确定她是她。
“丛阳?真行啊,要不要我给他发个救死扶伤奖?”
刚答话的男人站在外围,对彭筱烟的话信了八成,一时紧张起来,大概他和丛阳关系不赖,又怕丛阳因为这事儿丢了饭碗。
“他也是好心……也是想帮二少分分忧。”男人这样说了,旁边的兄弟伙也一脸着急,可谁也没敢跟着说一句,只能在心里瞎琢磨:彭家姑娘不就专职给杜二少擦屁股的吗!怎么这回抱怨这么多?这两家是生了嫌隙吗?这以后得怎么伺候着啊?
彭筱烟连花也不插了,招招手就有人把椅子给她搬到身后,她一屁股坐下,像愁到深处,一股子语重心长的味道,“真行啊他!这可真是替他老板分忧了——谁替我分分忧?他不找你我还能当不知道,他找你了我把人招回来招一堆事儿我跟谁说理去?”
跟班们站着,没面面相觑也知道彼此都是一脸懵逼。彭筱烟自打把人救回来,几乎句句话都在跟他们打哑谜,简而言之,根本没人听得懂这位祖宗在说什么,可即使她说不明白,也没有那不知趣的冲上去问。
不过中心思想总结下来,大体如下:这人着实不该救;可这人又不能不救;怎么就让她撞上了,真让姑奶奶发愁。
周围有个黑西装大兄弟花粉过敏,他默默伸手把同伴怀里的矢车菊推远了,鼻子皱了又皱,硬忍着,眼眶泛红,心中悲怆。想走也不敢走,气氛不合适。
彭筱烟忽然戳了他一把,“过去。”她冲江帆那边挑了挑下巴,大兄弟看见床上那位爷的被子滑了一半,露了半边身子在外边。他强忍着不适上前,捏了捏痒痒的鼻子,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凭他对彭筱烟的了解——他也不知道这祖宗是要他扯了被子还是盖上被子了。
“阿嚏——!”
喷嚏打歪了。歪在江帆胸口,好在歪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飞到江帆脸上。装睡是装不下去了,江帆的睫毛抖了又抖,心中五味杂陈。
“祖宗,醒了。”大兄弟回头道,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称谓有误,赶紧退下,不想吸引火力。
江帆先头疼,生理上的,四肢也疼,而后又有些难以招架的心理上的“头疼”,他支起上半身,看着对面山大王似的彭筱烟,想认又不敢认。
彭筱烟就近卸了方才那位大兄弟的黑领带,把剩下的花全扎了一捆,起身送到江帆枕边,又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了。大兄弟按着凌乱的领口,赶紧溜了。
“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此情此景下,彭筱烟倒比江帆自如得多,大概跟已消化这事儿好几个小时也有关。
江帆有问便答,靠在床头说:“脚脖子痒。”
彭筱烟也不避忌,掀开被朝下面看了一眼,“蚊子咬的。”
“……”这下江帆全想起来了,他仰了仰头,看天花板,胸口起伏时牵得全身疼,又不免觉得还不如想不起来。
“我给他添麻烦了吗?”太极打了半天,江帆到底是忍不住了。
“你说呢?”这不是反话,也没有什么讽刺意味,彭筱烟是真被他问住了。
“他叫我找他,他要我等,”江帆梗着脖子,脖颈上的脉络使他看上去成熟又可靠,可说出的话又太像孩子的埋怨,“我都要痛死了,他为什么不带我回家?我为他戳了自己一块肉啊!我学了散打学了商管!我等了他七年!他怎么……
“他说话不算话……他骗我。”
这房间真大,沉静时尾音荡了又荡,像“咚咚”打在心鼓上。
彭筱烟想拿烟。拿起来又走开几步,站到窗边才引燃,她将烟夹在指间,从烟雾里看江帆。江帆还仰着头发呆,喉头缓慢鼓动,似乎不这样做,就再掩藏不住他满身的狼狈。他倔得很。
彭筱烟的偏心多少年如一日,她太清楚,当年是,如今也是。可当她沉默伫立一旁审视江帆的疼痛时,不免又想起彼时躺在担架上的杜君棠,血污在身上大片大片铺开,红得浓郁均匀,只有脸颊上格外斑驳。
他哭了,他为什么哭呢。
他疼吗,哪儿疼呢。
彭筱烟感到嗓子眼过分的辛辣,她眯着眼睛,眼睫被水汽染得沉沉。她忽然孤独地意识到,时至今日,这场战争里,她是最后且唯一的,清醒的亲历者。
她以为她忘了,和杜君棠满身的伤,和她满腔的愤怒,一起忘了。可她落了江帆,还有江帆挣扎多年的依恋与执念。
任由所有的爱和思念痛失归处——但凡见证过的人,都不会甘心。
第05章
彭筱烟心里有事,多日不上岗,江帆被她丢在二楼客房,她躲在书房里逗鱼,好好一个都市丽人活得仿佛半截身子入了土。
厨娘抱着托盘来敲她的门,她捏一把鱼食儿,头也不回,问:“那小子走了吗?”
这是第五天了,彭筱烟每天都不死心地问底下人无数遍,也不知道自己急什么,愣急得嘴上起了一圈泡。
“没呢,抱着床不撒手,说自己哪儿哪儿都是毛病。”厨娘边说边比划,“无赖的哟,小圆那伙拿他一点儿招都没有。”小圆就是那天朝江帆打喷嚏的黑衣保镖,算他们那群人的头儿,净身高一米九五,从头到脚完美诠释四个字:彪形大汉。
“他那点伤不至于……”彭筱烟撒了鱼食儿,看鱼缸里胖胖的小鱼们头挤头,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让小圆带人拉他,今儿必须给我送出去。”
厨娘比划得更加夸张,“那得把屋里的东西撤撤!那小子好像懂点拳脚,到时候动起手别糟蹋了屋子……”
这事儿彭筱烟听江帆提过,彼时她也并没拿它当回事。可听厨娘描述,似乎比她想得要棘手得多。她瞪大了眼,张嘴想呵斥什么,纷繁的信息却走马般穿过大脑,她再合上嘴,人已经朝客房去了。
彭筱烟轻易不带人回家,小圆一众也很少跟着这位祖宗在屋里办公,江帆让他们破了大例。
跟在小圆身后的小年轻眼瞧着江帆抱着床头柱岿然不动的模样,啧啧有声地叹,真是个妙人儿。小圆反手狠狠给了那人后脑勺一巴掌。
彭筱烟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江帆着一身宽大分体睡衣,袖子裤腿全挽得老高,单手搂抱着床头柱,得意洋洋地朝她高薪雇来的保镖们扬下巴抖腿。
……真是一点儿没变。
没等彭筱烟开口,保镖们先齐齐鞠了一躬。彭筱烟摆手让他们出去,目光径直朝江帆那边跑,一会儿工夫,江帆就没了刚才生龙活虎的模样,脑袋虚弱地靠在床头柱上,腿也不抖了。
“哪儿不舒服啊?我叫人给你看看。”
“可能是内伤,”江帆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不用看,得静养。”
彭筱烟看他那样,又好气又好笑,三步并两步上前掀了他的被,“怎么?你学医的?”
江帆全当听不懂她说什么,顺茬儿接道:“略知一二。”
“少贫。”彭筱烟自觉态度相当和善,她一瞬不瞬地看向江帆,“要静养我给你安排别地儿。”
“我不……”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非一起胡拉扯毛线球,彭筱烟最不爱做这种事,她眉头拧成麻花。客房门板突然“哐哐”响起来。
门被拉开一个小缝儿,江帆在床上跷着腿,看小圆弯腰贴在彭筱烟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他抻着脖子听,只模模糊糊听见“弟弟”。
江帆脑子里进了马蜂似的,嗡嗡作响,霍地蹦下床,百病全消。
彭筱烟最后给了江帆一眼,跟人说,把这人给我好好看着。
一下子这房涌入好几个彪形大汉,江帆咂摸着彭筱烟那个动作腔调,感觉自己回到了封建旧时代。再咂摸,又觉得自己非出去不可。
阮祎的屁股坐没五分钟就弹起来了,跟沙发上有图钉似的。
“我姐姐呢?我姐怎么还不下来呀,等会我眼泪都挤不出来了。”他抱着一杯路上买的奶茶边嘬边问,一副年轻人特有的心急火燎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