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5)
他是这样一说,可江帆听着却格外刺耳。他不敢有过激的反应和逾矩的关心,敷衍地掩饰着,嘴里叭叭不停,就差把“老板洪福齐天”也说出口了。杜君棠一句衰话,他恨不能一百句好话顶回去。
杜君棠似乎觉得他太聒了,勒令他闭嘴,直到他们重回了别墅。
“实验室那边来消息了吗?”
江帆抱着杜君棠刚脱下的外套,摇摇头,不说话。
杜君棠解了衬衫领口处的两粒扣子,又去松袖口,他瞥一眼江帆,淡淡道:“问你话呢。”他就这么等着,等到这一眼瞥得足够久。
“你也没说让我说话啊……”江帆被看毛了,缩着脖子。那么大一只,却小声哼哼着抱怨,言辞间相当理直气壮。
杜君棠朝江帆走近了一步,逼过去的,鞋尖差点碰上鞋尖。他开口道:“我要求多。学不会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嘴,那就再跟丛阳交接交接。”江帆被对方忽然而起的气势镇住了,他乖乖竖起耳朵,尾巴也不摇了。
“做饭去。”
江帆以为自己听错了,“还……还得做饭啊?”
杜君棠靠坐在沙发上,抖开报纸,看向他的目光复杂持久。
“知道了……”江帆把杜君棠的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躲在衣服后面,侧了侧脑袋,“保镖的值班时间是……”
杜君棠截了他的话:“二十四小时。”
“噢……”江帆心里不服,脚慢慢往厨房那边蹭。杜君棠越过报纸的上端,看江帆小声嘟囔的背影,忽然很想笑。
“那……那狗,做狗那事儿,什么时候能上岗啊?”江帆问这话时紧张死了,他停住脚,却还是拿后背对着杜君棠。
杜君棠把视线收了回来,就着那条没读完的新闻再读下去。
“看你表现。”
厨房爆出一声巨响。
噼噼啪啪的,还有锅铲落地的“当啷”声。
杜君棠走到厨房门口时,锅里的火已经蹿了老高。江帆端着装了水的盆,一脸英勇就义的悲壮。
杜君棠把他拦下了,拿锅盖的手像玩杂耍,随便一甩,正扣住那口锅,火压住了,又三两步上前关了灶。
“人命关天。情绪大也不用烧了我的房子吧。”杜君棠打开抽油烟机,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还是说,你是樊沛雇来的杀手?”
这话说完,江帆看见杜君棠从一旁的菜板上拿起了最大的那把菜刀。
“厨房里的事儿吧……我不太懂。”眼见着杜君棠提着那把菜刀越走越近,再配上那张神色淡然的脸,江帆头次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冲动,“都,都是误会!”
那菜刀像才磨过,锋利得直冒寒光,闪得江帆眼睛疼,他心口那儿咚咚地响,一步步退,直退到后背贴着墙,刀劈过来,他霍地闭上了眼,哆嗦起来。
“在这儿装什么死人,”杜君棠将两只手抬到了江帆面前,“把我袖口挽高点。”他把刀尖朝左手腕处晃了晃,“还有手表。”
“……”
杜君棠把锅里那块焦黑的肉铲了出来。江帆看着眼前的一片惨烈,无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没跟我说要会做饭……”
“你也没过人力资源部。”
杜君棠切菜时刀法娴熟,江帆看得眼花,可脑子还得转,他听出来了,杜君棠是在说他走彭筱烟关系这事儿。他没接这话,安静等在旁边给杜君棠打下手。
菜切完了,杜君棠搁下了菜刀,忽然问:“她为什么帮你?”
因为我是……
江帆猛一抬头,发现杜君棠正定定地看他,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令人心动。江帆那刻几乎忍不住要伸手,要抓住杜君棠眼中一闪而逝的光。
可他没有伸手,他甚至没勇气再和杜君棠对视下去。
“我……不知道。”
第08章
江帆站在饭厅里收碗筷,收了自己的,又去客厅收杜君棠的。
他是第一次知道杜君棠不喜欢跟人同桌吃饭。
他不免疑惑自己是不是跟错了人,杜君棠现在的一堆毛病,以前从没有过。
午后,江帆煮了茶送上二楼书房。他端着托盘,顺手用一边小臂压下了门把手。
门开了,屋内的杜君棠正在垃圾篓旁削铅笔。办公桌上摊着一张素描纸,显然没在工作。
江帆在门口愣怔片刻。
重逢之后,每次现实和回忆靠近时,他总不免出神。他仍未适应,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像从一个梦坠入另一个梦。
惶恐往往大过欣喜。
江帆稳住手,向杜君棠走去。
那幅画果然少儿不宜。一个西装男被吊缚,下身一丝不挂。
江帆的余光都不敢久留,相比之下,杜君棠倒显得十分坦荡。他在桌边敲了敲笔杆,抖下碎屑,眼睛瞟过办公桌另一边,道:“放那儿吧。”
江帆应了一声,照做。封闭又安静的环境使他不自觉有些紧张,他刚要退下去,却被杜君棠叫住了。
隔着办公桌,杜君棠忽然揪住了他的衣领,迫使他俯下身,另只手很快又遮住了他的眼睛。
江帆嗅到了杜君棠身上过分温暖的味道。他绷紧了神经。
咚咚。心脏有力地搏动着。耳鸣过后,似乎有大浪打来。
他太恐惧,又太依赖。
“这个表情,不许动。”
强硬拉拽的力量消失了,眼前温热的触感也消失了。从脚底到头顶的战栗感却没有消失。江帆抖着睫毛,不敢睁眼,呼吸混乱,听话地等待着。
他听见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像谁的手指抚摸过他的皮肤,看穿了他所有的难捱,拿捏住他所有的弱点。
很快,快到江帆并未仔细感受那种心悸,杜君棠碰了碰他,示意可以了。
“下次进书房记得敲门。”杜君棠漫不经心地转了转笔,没再抬头。
他没有抬头,读不出江帆眼中突然而至的怅惘。
他听话地没有停留,没看到杜君棠笔下那位西装领口处小巧的领结,款式与他们再重逢那日他身着的那套何其肖似。
黑夜沉沉,这座巨大的城堡空寂到可怕,屋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客厅内一簇光亮,像这湿季里一把孤独的鲜火,微茫悄然。
江帆失眠了,口渴想喝水,他“嘎吱”推开卧室的门,客厅里空旷一片,只有淅沥雨声吵嚷不停。这份寂寞像绵延过千百年,带着灰尘和厚重潜入这雨夜。他简直无法忍受。
他根本没办法想象杜君棠怎么可能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多年。
饮水机出水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江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二楼那位下来了。
杜君棠裹了件睡袍,他急匆匆下楼,看见赤裸着上身的江帆,有片刻停顿,似乎是还不太习惯屋里多一个人,片刻过后,又披上雨衣出了门。
江帆赶忙放下水杯,衣服都顾不上穿,从门边取了把长伞,跟了上去。
他晚那人一步,他到院子时,杜君棠已经接连搬了几盆花。
江帆从搬来别墅的第一天就知道杜君棠养花,他时常看到杜君棠看顾它们,却不知杜君棠会为它们费心至此。
那个人总那么忙,很少有自己的时间,这些花恍惚成了他琐碎忙碌中最后一点执拗。
扰乱心神只是一瞬间的事。
像此刻的雨幕里,杜君棠弯下腰不间断地搬运,焦急中多少有些狼狈。
江帆的心尖有针扎似的疼,他错开眼,心乱如麻。
他很快地赶去他身边,不假思索,放下手中的伞,手脚麻利地帮他一起搬花。
杜君棠的目光隔着雨幕落在江帆身上,和雨中的万事万物同样,那目光恍惚也被浸得透湿朦胧。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凶猛得不行。江帆蹲着,抬手抹了一把落满水的脸,下一刻,哗哗不停的雨滴和背后赤裸的皮肤分离了。江帆微愣,左右挪了挪身,一件透明雨衣正盖在他身上。
“动作快点。”
他身后的杜君棠还裹着那件睡袍,先前那件雨衣却仿佛长了脚一般跑到了他这边来。杜君棠背对着他,声音很闷,和在雨声里,江帆好不容易才听清。
直到进别墅大门,江帆还在哆嗦。杜君棠在鞋柜旁换鞋,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江帆,语气还算温和:“提醒我天气状况也是你的工作。”
“好,我知道了。”江帆顺从地点头,“下次一定注意。”
杜君棠捋了两把湿漉漉的发,没再说话,径直走上楼梯。
江帆一阶一阶地注视着,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一阶又一阶。杜君棠忽然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等会擦擦干净,洗个热水澡。明天还要工作。”
江帆捏着透明雨衣的边缘,哽了一下,很快平复了,他毫无破绽地回道:“好。”
二楼主卧的门终于还是关上了。
城堡里又静了下来。
骑士站在广阔殿堂里,朝他的小王子去往的方向,轻轻说了一句晚安。
像多年以来,他每晚对着那串无休止忙音做过的那样。
深情而虔诚。
第09章
天亮了。
站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和雾。草绿色的风和草绿色的潮湿气味一起造访,造访这一片明媚。
江帆绕着这附近跑了一圈又一圈。他醒得很早,醒来后隐约觉得昨晚是做了一场梦,一个有杜君棠的梦。
他以前很少梦到他。大概那些淫乱和刻骨的记忆太不真实,到后来江帆总怀疑有关杜君棠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他一直在流浪,从没有人收留过他,没有人会庇佑他,没有人想成为他的天地。
如果没有杜君棠的存在,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一条狗,命运的某个时刻,他或许也有能力改变自己,从此往后的人生,一路坦途,风光无限。
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不用下跪的人。
这样好吗?
江帆瞥了眼朝阳,奔跑的步伐骤然停顿,他俯身撑着膝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他想,不好,不行。
这世上不能没有杜君棠。
兜里的手机在震,江帆看也没看,摸出来接了。
“你去哪儿了?”杜君棠问他,听声儿是刚睡醒。
那声音很近,就在耳边,杜君棠好像就醒在他身边。江帆的心忽然变得很轻,整个人都很雀跃,不自觉就朝别墅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去哪儿了?”杜君棠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似乎喝了一口水,江帆听见吞咽的声音,和他语气中易察觉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