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35)
“别离开我太久,”杜君棠摸摸江帆的脸颊,又用指尖蹭了蹭他的耳垂,“能做到吗?”
江帆被捋顺了毛,靠在门板上,朝杜君棠眨眼睛。
“可以,主人。”他果断地回,又若有所思地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枚硬币,他朝杜君棠笑,小虎牙让人觉得很甜,“——我答应您了,可我下午想出去一趟。这样,正面您就放我去,背面您就把我关起来。”
女秘书的高跟鞋踩在瓷砖地板上,由远及近。
“这是从江帆手机里查到的?”男人的语调忽然上扬,带了十二万分不可置信。
那是一张照片,从低劣的像素可知年代久远。
照片背景是一家校门口的文具店,门脸不大,有两级窄窄的台阶。天气正好,连那点太阳的光芒都泛着旧。画面正中是一个少年,黑色运动服,棒球帽,蹲着喂猫,脸上有暖融融的笑意。
这一切,反常的一切,都让男人觉得自己或许看走了眼。可十七八岁的男孩儿,五官轮廓又是那么清晰,即便是帽檐遮掩了一部分,他还是能辨认出来,那是杜君棠。
——不可能!怎么可能?!
女秘书回答了他上个问题,“您先前特别嘱咐过查他,这照片确实是从江帆那儿找到的。”
男人的神色中渐渐浮起几分不安。
“去找,”他的手指点了点照片背景,语气中有几分阴冷狠毒,“找找这地方在哪儿。”眼见女秘书面露为难,他才反应过来,数年已过,去找这么个小地方又谈何容易。
“七年前,七年前……”他看着照片的拍摄时间,小声念叨着,在记忆中探寻,“杜君棠以前是不是和杜家闹掰过,后来才回来的?”他危险地眯着眼睛,缓慢问道,“那时候他多大?”
第60章
硬币上抛,落下。是正面。
江帆弯着眼睛,傻兮兮地朝杜君棠笑。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在他主人这儿赢上一回。杜君棠没反悔,但也没轻易放他离开的意思。
他亲了亲江帆噙着笑意的唇角,把江帆给亲愣了。杜君棠的嘴唇轻轻蹭了两下,拽着江帆的手腕问,哪儿去?
江帆如实交代了。他想为那事儿,再单独跑一趟医院。
新药出问题,他知道杜君棠是在意的,他也很在意。他不想看着杜君棠永远一副挡在最前面的英勇模样,他们说好的,做彼此的庇佑,他才不要杜君棠一个人承受所有的重量。甭管吃苦头还是出风头,那都得两人份。他们是不能分开的,再也不能了。
“老板,”江帆的手还被杜君棠拉着,嘴里特认真、特毕恭毕敬地说,“这事儿蹊跷。”
杜君棠看他那样就觉得可爱,那一大捧可爱足以让他回避掉太多突然而起的糟糕情绪,他捏捏江帆的掌心,像捏狗爪肉垫子,“嗯,我知道。”
江帆梳理着自己查阅过的和这事儿有关的全部信息,他想出点力,就一直试图找一个缺口突破。可这一切又来得排山倒海,把人拍懵了,光反应就得反应良久——正因如此,江帆不下数次地琢磨,这整件事简直就是个大疑点。太快了,连发酵几乎都是眨眼之间。
江帆趁杜君棠拽他没那么死的时候,悄悄把手抽出来,就为把自己拉乱的衣服重新扎好,摆出要好好谈工作的样子,“一个特别奇怪的事儿,我想再去确认一下。按理说,从薛炎入院到现在,也就短短几个月,可从医生的叙述中,这病折腾他好像远超过了这个时间。难道他之前没去别的医院治过,就自己在家里硬扛吗?——怎么可能在来中心医院的时候,一点原来的病历记录都没有?”
杜君棠听他讲话了,还看着他的脸听的。江帆倔起来的时候特别招人疼。在此之前的多数时候,杜君棠都觉得跟前的磨难像坚冰,费尽力气一锤头下去,也顶多只能裂开道缝儿的那种。可他听江帆说话,清清亮亮的嗓子,认真又执拗地参与他的大麻烦,他就觉得那坚冰在融化,虽然这过程慢到让人感到希望微茫,但是呼啦啦化开的那一丁点水,也能润进他心里的干涸。
为着这事儿,江帆难得早退了,走之前还乖乖地给杜君棠削了个苹果,杜君棠没要求,他主动要做的,可他手笨,一个苹果被他削得像多面体,杜君棠坐在老板椅上,接过去,也不寒碜他,只说快去快回。
江帆去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总感觉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千想万想,只觉得他主人舍不得他了。这一眼闹得他又想转身扑回杜君棠脚边打转。
江帆到医院时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多。这几天公司的事儿麻烦又琐碎,大家都忙得分身乏术,他也没空来这边看看。偶尔有些关于此事的新消息,也是从别人那儿得知的。比如柏丞说,这两天估计有人要找上肖男,要沟通查新药的事儿。
医院附近有几家饭馆,好多人中午吃饭吃晚了,此时过来排队挂号,身上还带了点菜味儿。大门口的瓷砖地刚被墩过,发亮光,被外面进来的人踩几脚就又黑了,拐进另条道的保洁回头瞅见了,脸上没表情,就是嘴角向下撇了撇。不远处的窗口前站了个老太太,里面的人一劲儿说“报医保卡,报医保卡”。工作日,这儿等治病的人还不老少。毕竟这年头三甲医院的床位稀罕。江帆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要怀疑自己那天在医院的遭遇是场梦。
这几日危机公关公司大概一直在发力,杜老爷子私下里还请了专家,在网上做做科普什么的。随着时间推移、各方因素的介入,网络上针对此事的评论渐渐也不再那么一边倒了。就好像有一大群人,忽然从一种癫狂的状态回归现实。好像挺合理,也挺荒诞的。
江帆看着大厅里新买的大盆栽,思绪乱飞。
他想,其实大众的视线被带跑了。
一个没签同意书的病人被用了正在进行三期临床的药,去世了。外面的人就可以把这事儿妖魔化成非法人体试验。那时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以为合适的处理结果,一定是把作为罪魁祸首的杜君棠等负责人抓起来判刑,以儆效尤,讨回公道。但实际上,现在又如何呢,倘或药被查实没问题,院方和家属私下沟通沟通,这就只会是一次普通的医疗事故。曾经被谣言翻搅出的大面积惶惑惊恐、疯狂动乱,也能摇身一变,变得不痛不痒。
某种程度上,人们的遗忘来得很快。而不同的视角和立场,不可避免会带给人们不同的思考方向。流变的事物迟滞地反馈回大脑,种种外因轻易影响着不爱动脑的那些人们,更多时候,他们的思考方向不再向左,或是向右,或是理性地分析究竟该怎样走,而是频繁地、夸张地左右反复反复反复摇摆。
江帆觉得没意思,人们有时不聪明,有时聪明,有时又自以为太聪明,可一旦他们不能理智地思考,一切就会变得特别没意思。
“呀,小哥,是你啊。”江帆站在导诊台这边,听到一个带点口音的姑娘在对他说话。他把视线从挂号队伍那儿挪过来,那小姑娘脸就红了。小姑娘化淡妆,头发不长,在脑袋后面扎一个低低的马尾,下巴上面有颗明显的痣,年轻的脸朝气蓬勃,弯着眼睛朝他笑。江帆想起来了,医院出事儿那天,这姑娘忙着扶个跛脚的大妈出去,大妈是送出去了,结果后面的人推推搡搡,闹得她在台阶上踩空了两级,脚腕子扭着了。
江帆那时候忙着护杜君棠,这边瞅见了,半拉身子挡着前面的记者,半拉身子扭后面把人拉了一把,都快给他整成变形金刚了。
“哦,原来你做这个的。”江帆看这边还清闲,打算先唠两句,“你脚腕好点没有?”
小姑娘听见这话,愣了愣,挺不好意思地用手指蹭了蹭鼻尖,“好多了,能走能蹦的。”
江帆也就那么一问,见挺好,转口又换了个问题,“最近医院情况怎么样啊?”
小姑娘还记得那天的场面,又从同事平常的八卦聊天里稍加总结,猜到眼前这人跟的是谁。不过除此之外,她就是个新来的小员工,心里没什么小九九,“挺好的,头两天还有人来闹,抬着花圈就往门口一坐,警车拉走了几批之后,都不敢来了。最近来看诊的也越来越多,上次领导们不是都去病房慰问么,我看待医院里的病患情绪都挺好,我同事也这么说。”
江帆问:“有人来闹?都什么人啊?”
“看着挺壮的都,一人能扛俩花圈的那种,”小姑娘蹙着眉头说,头头是道地分析,“不像来维权的,像来砸场的,个个跟武打演员似的,不过素质一般,主演算不上,顶多能分到个群演。”
江帆被她说乐了,心里还分析这人的话能信几成,他惦记着正事儿,问她:“这层就你一个?沈姐在吗?在几楼?”沈姐是之前江帆在资料里看的,她也是导诊台的人,接待过薛炎。按理说,医院每天人流量那么大,轻易是记不得哪个具体的人的,但那天薛炎过来,说没两句就开始咯血,把人吓一跳。那沈姐就记住了。她报上去的信息是薛炎来中心医院时是个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的状态,这话针对的是他那个病。薛炎没拿什么转院证明,也没有之前的病历,他家人就这么带他过来的。
“沈姐?她出去培训了。”小姑娘眨眨眼,脑子转得飞快,“小哥,你是不是想问那个病人的事儿呢?”
江帆不太喜欢她抢答,感觉不自在,就没说话,光点了点头。
和她文文气气的外表不符,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突然豪迈地拍了一下导诊台的桌沿儿,“巧了嘛这不!你问我呀,问我,一样的,那天我和沈姐一块儿呢!”
江帆和她聊完了,给聊懵了。
这薛炎也太神了。当时那人虽然来导诊台溜达了一圈,可说话又模糊又绕,说自己就在家跟前的小医院里看过。那时薛炎走路、说话都没什么问题,就是问着聊着突然就咯血,小姑娘急了,要带他去急诊先看看,那家人却习以为常似的,薛炎也摆摆手。小姑娘跟江帆说,别看她刚入这行,她可懂了。从最初的反馈来看,薛炎应该对自己情况挺明白的,一来就知道自己什么癌,他家里人对薛炎的病情明显也是有所了解的。
这些都是她偷摸着分析的,她觉得沈姐或许也想到了,不过这一部分沈姐没有说,大概觉得这话说出去不稳当,太玄乎了。而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并不多,她算一个,她也认为这些话不能乱说。
“那你怎么跟我就乱说了?”江帆还嫌她贫,心里不踏实,虽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姑娘嘿嘿笑,就跟和他打招呼时那样弯着眼睛,有点傻,“我看你面相好,看着像好人。虽然你老板名声那么臭。”
江帆觉得这孩子真皮,顾念着不熟,才没弹她脑门,“你猜错了,我老板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