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27)
杜君棠从座上起来,想从裤兜里摸烟盒,想起这是哪儿,又忍住了。他独自走出办公室,肖男的手机打不通,他犹豫了一下,没给章昭打去,干脆往研究室去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肖男的一个研究生,杜君棠见过。
那研究生压着嗓子跟他说:“我们……我们老师好像出了点事儿,早上一来,就被叫去约谈了。”他说这话时,还有些委屈,“好像举报我们违法养细胞。”
杜君棠闻言一愣,他抬起右手,看掌心那道被玫瑰花刺滑破的新鲜的痂,犯痒,他用指尖挠破了,又有血渗出来。
“我们以前一直都这么做的呀……”研究生知道肖男和杜君棠相熟,不加掩饰地道出了心中疑惑,“我们老师那个脾气,别说在学校了,在学术界也不见得罪过什么人,怎么会闹这么一出……”
杜君棠手握成拳,把那湿腻腻的血丝儿捏在了手心里。
他倚在墙边,烦躁地一遍又一遍用指尖抓挠破掉的伤口,面上却并不显露什么,“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了。”他顿一下,放缓了口吻,“等你老师回来,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杜君棠正要折回办公室,刚推开门,身后有保安急匆匆追过来,看看办公室里面,又看看杜君棠,像是想不出多准确的措辞,只好简短道:“楼下出事了。”
第48章
没有空闲的电梯可供乘坐,每一台电梯的红色数字指示灯都在不断跳着楼层,向下,向下。
杜君棠带着下属走楼梯,他走在前面,跟着那个步伐急到不稳的保安,江帆从后方注视着杜君棠的背影,一双眼紧紧盯着,连路都忘了看,脚下乱作一团,如果不是一只手还扶着扶手,他或许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跌下去。
又是那种很悬的超感觉,属于犬科动物的超感觉。
从加速的心跳开始,江帆逐渐觉得头晕目眩,这是恐惧的前兆,在多年前——他以为杜君棠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就要失去杜君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那之后,杜君棠确实离开了。
楼梯一圈一圈地向下生长,仿佛没有尽头,不安和忙乱席卷了每一层楼,每一科室,人们匆匆地走路、大声地争吵,而最嘈杂的骚动似乎是从地底传来的。
那儿很远,可他们在不断靠近。每下一层,心似乎都在向下坠。
到了,就要到了。
他们一行人在一楼楼梯的拐角处蓦地一顿,有个急匆匆上楼的护士把丛阳撞得半边身子都歪了,可丛阳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愣愣地俯视着眼前的一切。
宽阔的医院大厅里,挤满了人,蚂蚁一样。
起初那些渺远的骚动就在眼前,就在耳边,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包裹着他们,终于,他们和大厅里所有的愤怒、不安和咒骂融为一体。
睡眠严重不足和精神衰弱让杜君棠险些眼前一黑,他扶着扶手喘气,才发现,连那点空气都是稀薄浑浊的。
人们在拥挤中咆哮,那些他一概听不清楚。一切像末日里骤然而起的传染病,而病源,就在这里。
保安似乎也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一脸不可置信,口中磕绊道:“刚刚、刚刚还不是……”他话也没说完,顾不上抱怨,赶忙冲下去协助同事疏散人群。
江帆的反应比保安更迅速,他从后面追上来,挡在了杜君棠身前。杜君棠就在这一刻回神,江帆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甚至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用声音定定道:“老板,走吧。”
江帆说这话时,微微偏了偏头,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地碰撞,“噼啪”起了火星,那温度是热的,一路暖到了杜君棠心口。
他听见了。江帆说,走吧。
在深渊里无数他听不清的咒骂声里,他听见了江帆的声音。
江帆就在这里,就在他身边。
他们挤进人群中,江帆和丛阳在前面艰难地开路,屠越则守在杜君棠身后。
耳边混杂了来自各地的口音,人们全部都在谈论着那个传遍互联网、不成秘密的秘密。
大批病人混乱地聚集在一起办理转院手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有序排队,请勿慌乱”,收效甚微。
杜君棠早已没了初时的无措不安,他沉下心,一边前进,一边认真观察着周围,从那些半真半假的只言片语中分析现状。他眯着眼,朝远处望去,大厅外聚集了一大批穿着制服的保安,阻挡着那群想要逆人群而行的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操!”
背后传来屠越响亮的一声咒骂,未等丛阳回头,紧接着,有重物倾倒的声音,和连绵不断、歇斯底里的尖叫。
大厅走道旁的大盆栽不知被谁撞倒了,瓷片碎开一地,场面彻底失去控制。
屠越躬身护着怀里的小女孩儿,半大点儿孩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哑着嗓子喊“妈妈”。
“妈妈,妈妈……”
走道的另一头,有人拖着不知哪里搞来的椅子,疯狂地砸着各个窗口的玻璃。
刺耳的噪音盘旋在大厅内,盘旋着,又不断扩散。
有人高声喊叫:“操他妈的什么医院!害死人了!”
装了一半水的矿泉水瓶被奋力扔上了屋顶,弹回来时,不知砸到了何处。人们纷纷尖叫着要朝外涌,可似乎总也挤不出去。
人群隔断了他们,屠越从人群的缝隙中给了杜君棠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先走。
他扯着嗓子怒吼道:“挤有个屁用!起开!让孕妇和小孩先走!”
周遭到处是砰砰乓乓的击打破碎声,一时连声音自何处起都难以分辨。喇叭中的广播内容已由有序排队变成了疏散方向指引。
屠越单手按着怀里那个扑腾着要去找妈妈的小姑娘,皱着眉头,掏出手机报了警。
“杜先生,病人薛炎的死和您改进的新药是否有必然联系?”
“杜先生,薛炎究竟有没有签署三期临床的志愿同意书?”
“您的新药是否已经投产?医院是否在病人未被告知的情况下擅自用药?”
“杜老板,请您谈谈您对杜家的看法好吗?”
“网传您一直有殴打他人以取乐的特殊癖好,请问这是否和您的童年遭遇有关?”
“杜先生,面对‘实施非法人体试验’的指责,您有什么想要向大众解释的吗?”
杜君棠虽极少在采访中露面,但事先做过准备的记者们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原本只是想拍摄病人大规模转院情况,此时有了新的素材,一众人纷纷涌上来,他们有的连提问的问题都没构思过,直白地张口就来。
江帆一眼看出了杜君棠眼中的厌烦,有个别疯狂的记者几乎要把录音笔戳到杜君棠跟前,都被江帆不着痕迹地压了下去。他心中怒火翻涌,可他忍着,并没有发作。
在混乱中,杜君棠把蓄势待发的江帆拽到了自己身后,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很快地,江帆身上那份诡异的躁动消弭了。
他顺从地跟在杜君棠背后,望着杜君棠高大的背影。
那一刹,江帆无端想起那句遥远的承诺,那是一个胸膛贴着另一个胸膛传来的。
一切像发生在幻梦中,可它们又确实在此刻成真了。
——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成为彼此的庇佑。
再也不必惊动神明,天地间,自有强大的温柔,风雨不改,彼此坚定忠诚。
第49章
人海涌动,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杜君棠就在现场。个别身材壮硕的记者蛮横地往前挤,大楼里的人乌泱泱地要跑出来。
身后的动静太大了,显然是发生了更糟糕的事。
杜君棠站在门口,望着那些要朝他扑来的记者,略一思忖,拍了拍丛阳的肩膀小声道:“跟后面的说靠边儿。另外,多留点保安帮忙疏散。”吩咐完,就默不作声地带着江帆远离了正门,杜君棠步子很快,江帆尽职尽责地当着保镖,一路替他挡下那些强硬的碰撞。
丛阳想劝杜君棠直接走,看他那果决的样子,又只好把话咽回去。
杜君棠一走,堵在门口的记者纷纷追了过去,丛阳稍落后了几步,大喊着挥退了后面看热闹的,想起他老板的叮嘱,到底还是拦下了要跟上前帮杜君棠的保安,留他们在原地。他望着那群远去的疯狂的背影,眼中多了几分担忧。
人们推推搡搡地停下,一路疾行,不知何时,记者外又额外跟了一群围观者。
记者中有一位最靠前的,是个目光锐利的年轻人,他皱着鼻子,口吻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礼貌,“杜君棠先生,请您不要回避我们的问题。您的新药是否还在进行三期临床?”
杜君棠的目光瞟向医院主楼,正门和侧门都在进行人群疏散,此时已顺畅不少,像瀑布流淌过岩石。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到这么多人。
杜君棠收回视线时,迎着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回去,他不卑不亢地回答:“是。”
记者捏着录音笔的手微微一抖,在他之后,刁钻尖刻的问题一叠声地朝他跟前那人砸过来。他站在离杜君棠很近的地方,却看那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没有表情,没有一点公关的虚伪,他站在那里,似乎就是想来解决问题的。
“同意书的名单上确实没有该名病人的名字,”杜君棠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丛阳不久前给他的汇报,闭眼又睁开,“但仅仅只靠一份开具药单的纸质记录,不能证明病人确实注射过该药物。”
此时,所有的反驳都像激怒群众的导火索。杜君棠给不出明确的证据,甚至默认了部分已知状况。年轻记者对他怒目而视,未等下一轮质问炮轰,后方人群中忽然飞来一个包,直冲杜君棠过去。
“害人的王八蛋!”
包没拉好,散落的东西飞得到处都是。杂乱物品敲打在脊背上发出钝响。
江帆先是一愣,而后沉默地垂着头,他咬着牙,鼻翼因为隐忍而微微颤动。江帆乖顺地任由杜君棠抓着他一只手腕,挡着他,同他面对面,无声地站着。
那些人怎么可以砸他?怎么可以欺负他?!
他听见自己牙齿磨得发出响声,可他没有动。
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东西砸过来,烟盒、打火机、一只高跟鞋,记者们下意识退开了一些,生怕殃及自己,没人上前,只有翻来覆去尖刻的问题从未断绝过。
杜君棠和江帆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恰好能替那个人挡住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距离。
江帆的情绪似乎太低落了,杜君棠拽着江帆的胳膊晃了晃,直到江帆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脸上。江帆看到杜君棠似有若无地同他比了个安慰的口型:没事。
在一片嘈杂人声中,忽然传来一阵女孩儿的痛哭,似乎悲愤到了极点,她扯着嗓子,声嘶力竭,换来全场诡异的安静。记者们纷纷别过脸去看,哭声来自人群最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