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6)
“我在饭厅里留纸条了……”江帆加快了步速,他急慌慌地,像第一次去见杜君棠,“我出来晨跑了。”
“嗯……我已经自己弄过吃的了,吃的烤吐司。我现在就回去。”
对话结束时,江帆心里有点舍不得,他安静地等着,等到那边挂断了才准备收手机。没等他收起来,手机又开始响。
是丛阳打来的,他扯着嗓门喊:“哥们儿什么情况啊!你这电话怎么清早都占线呢?不是让你保持全天畅通吗?”
“老板打的。”他摇着尾巴说。
“嚯!你没跟老板在一起?”
江帆听丛阳语气不对,步履渐缓,皱起眉头问:“怎么了?”
“实验室出事儿了——欸,就那个,那个肖男,杜夏可好像跟他闹上了!”
从别墅去实验室这一路江帆开得飞快,饶是如此,到达医科大也是一个半小时之后的事了。
杜夏可和他的人竟然还在实验室里赖着,肖男倒是没有理他的意思,正忙着指导一个学生养细胞。
杜夏可看见杜君棠进实验室时,眼睛瞪得老大,他霍地站起来,要说什么,愣憋回去,把脸朝着肖男那边,问:“肖教授——你叫我堂弟来是个什么意思?”
江帆安静地跟在杜君棠身后,暗自打量杜夏可。
这人看上去三十上下,却没点稳重的感觉,细眼睛,薄嘴唇,一副刻薄像。一套正装穿得乱七八糟,隐约还能嗅到烟酒混杂在一起的异味,身后缀着一大窝,哪儿有一点来谈生意的样子。
“你来医科大闹,不怕老爷子不高兴?”杜君棠也没叫杜夏可堂哥,像是不打算认他这个便宜亲戚。
杜夏可嘴边冒着胡茬,邋里邋遢的。听了杜君棠这话,才把眼珠子转到这边,仿佛极不屑,又不得不多几分忌惮,“堂弟,你可真会搬大佛啊!——医科大的实验室,凭什么准你合作,不准我合作?昨晚一句话,说不干就不干了。怎么?靠你杜君棠一家就能养活这个实验室了?”
“就因为你杜君棠跟实验室负责人关系好,我们这些小虾米都得靠边站了?公是公,私是私,我劝你不要太过分。说穿了,你可不算真正的杜家人!”
肖男拍了拍紧张得直哆嗦的学生,示意他接着做。
肖男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朝他们这边走来。眼里已经浮了几分不耐烦。
“我可没那个意思,您也别瞎猜。我们小实验室,从来都是打开门做生意,跟人吧,没什么太大关系。有合适的活儿,我没有不接的道理。”肖男站在一旁扒手套,看也不看杜夏可那一伙,“我跟您解释了多少遍——我不接您的活儿是因为跟我的研究方向不符,没那个人力精力。您非不信,拦着不让人开工,这就没劲了吧。”
“什么意思?有功夫给杜君棠改进药效,没功夫给我做仿制药?”杜夏可像宿醉劲儿没过,扯着那破锣嗓子发疯。
肖男沉稳的面具似乎有了一丝裂痕,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眼神火燎过般,在达到某个阈值后霎时冰凉。
他用力把手套扔在了手边的台子上,冷声问:“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你他妈什么意思!”杜夏可站那儿吹胡子瞪眼,手要把桌板拍烂似的,忽的又伸出手朝杜君棠指指戳戳,“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合着这死杂种一块儿整我!”
杜君棠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眼里渐渐积聚了一些不可捉摸的阴云。
他厌弃地后退了一步,江帆却上前了,杜君棠没怎么看清那动作,忽然听到一声骨骼脆响。
“啊——!我操!我操!”杜夏可在他眼前嗷嗷叫,护崽儿似的护着刚才戳过来的那根食指,大概疼极了,滑稽地上蹿下跳。
杜君棠没心情看杜夏可,他把目光落在了江帆身上,正看到那人眼中不可抑制的愤怒和凶狠。
像只即将出笼的兽。
一反以往的温顺,他听见江帆一字一顿地下着警告:“你不准指他。”
第10章
“杂种!你手底下的人有病吗?”杜夏可“嘶嘶”地抽气,眼睛珠子瞪得通红,还在骂着。他纠集的那一帮货色正站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闭嘴。”
江帆面无表情地走向杜夏可,沉声呵斥,字字含着分量。
那一瞬间,杜夏可想跑,他退了两步,又觉得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敢把他怎么样。
“你算什么……”
没等杜夏可说完,江帆一个利落地侧踹腿就把他撂翻了。杜夏可原本带几分笃定,这下一点防备也没有,说倒就倒了。他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被江帆一脚踩住了脖子。
“道歉。”
旁边的跟班们一个也没敢动,就这么瞧着。直到杜夏可挣扎着用手掌“啪啪”拍了两下地板,声嘶力竭地吼道,才全扑了上来。
“哐当”一声。一个人直直飞过来,把实验台撞歪了,那学生“哇”地叫了一声,抖似筛糠,护着自己的培养皿,撒丫子往门口跑,就这样,半道还被地板上横出来的一只手吓个半死。
肖男推了一把学生的肩膀,见他出去了,又心烦意乱地朝杜君棠递了个眼神。
杜夏可这草包被揍,他固然解气,可这架不拉着实不合适。肖男看着一屋子的器材忧心忡忡,头一回感觉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一切发生得太快,耳边又是“嘭”一声,肖男根本不忍心看。
“欸,劝一下,要打出去打。”
杜君棠看也不看肖男一眼,说:“坏了算我的。”
等肖男消化完这话,正看到杜君棠走向江帆的背影,在一堆混乱的拳脚中,杜君棠替江帆拿住了一只背后偷袭的手腕子。
“江帆。”
被叫住的人狠狠补了地上的人好几脚,骤然听到这声音,居然真的安静下来,像被摸顺了毛驯服了。其他人不敢在杜二少面前跳得太凶,也纷纷停下了动作,只是眼里全冒着红光,心里满都是气。
江帆停在原地,很警惕地缩了缩肩膀,他拍了拍刚才撞上墙面时蹭到的灰,又背着身胡乱用袖口擦掉了嘴角的血。
“小心——!”肖男站在门边,声音却穿过了整个实验室。
柜架倾斜,一整面柜架的器材和玻璃器皿全倒了下来,尘土飞扬。
杜君棠听见琐碎物件齐齐落下时的哗哗声,玻璃分裂时的脆响,还有重物击打肉体时的沉钝的声音。
他感觉到身上很沉。
江帆似乎从背后护住了他。他被撞得发晕,只能听见江帆在他耳畔一声声急促的喘息。
杜夏可踉跄着站起来,没等肖男上前揍他,先抬脚狠狠踩了好几下柜架。他知道柜架之下是江帆。
坚硬的棱横过江帆的脊骨,碾过一下又一下。那疼痛太清晰了,沉沉地烙在骨缝里,又极其火辣,像要从中间裂开了。可江帆始终弓着背。他知道他的身下是杜君棠。
“牛逼啊!你他妈不是牛逼吗?”杜夏可看见柜架底下江帆被压住的脚,正要跺下去,被肖男一把推开了。
“滚,带着你的人赶紧滚。要不然我现在就叫保安。”肖男说着,连忙蹲下身去抬柜架。
杜夏可想起同样被压在下面的杜君棠,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大概意识到自己玩儿大了,甩着那只被嘎巴的手,赶忙领着人落荒而逃。
江帆的血流进杜君棠后领里时,几乎没什么温度,它只是这样滑进去,一点点滑过皮肤。
杜君棠先是一愣,而后又无端觉得懊恼,他想了很多,口中却只问:“伤到哪儿了?”
“没有。”江帆赶忙将头压得更低,蹭掉了淌到下巴上的那道血。
柜架被肖男小心地挪开了。重见天日后,江帆用一条腿撑着起身,避开那一片狼藉,跪坐一旁,拿后背对着杜君棠。
“麻烦打个电话,让丛阳叫人过来。”杜君棠站了起来,隔着江帆朝肖男说,肖男的眼睛却盯着江帆。
杜君棠轻轻拽了一把江帆的后领,强迫他抬一抬头。江帆不敢不从,露出血水结块的发和添了伤的脑门。他似乎太紧张了,或者太痛,忐忑地抠起了地砖缝,“呜”地叫了一声。
杜君棠无可奈何地蹲了下去,跟他说:“忍着点儿。”江帆屏住气,眨眼的工夫,下巴下方的那一小片玻璃渣就被拔了出来。他抖,杜君棠就扶住他。
“善后的事儿你交代给丛阳他们。”杜君棠看了看肖男,又看江帆,“我先带他去医院。”
肖男点头,说:“行,快去吧。”
江帆坐着没动。杜君棠站在一旁许久,他才试探着用手撑了撑地板。腿上刚要使力,杜君棠忽然背对他,还是那个蹲下的姿势,只是躬了躬身。
“问了也白问。”杜君棠的嗓音仍旧又沙又冷。
江帆“啊”了一声,多是疑惑,又有些模糊不清的欢愉。
“快点儿爬上来,”杜君棠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每一声都别扭极了,“还要我请你吗?”
第11章
两个大男人在学校里格外惹眼。
江帆两手搭在杜君棠肩膀上,耳朵发热,他想把头埋起来,可下巴被划烂的地方很疼。那些路过的带着探寻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他干脆闭上了眼。
江帆确信自己体重不轻,他把自己练得太结实了,可杜君棠背他时,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闭上眼时,听到风声树叶声,来往的脚步声,低而嘈杂的谈论声——他没有听到杜君棠的声音,那个人太沉默了,搞得他很慌。
他总怕那个人其实在生气,其实想扔掉他。
这一路很漫长,长到短暂麻痹过后,疼痛开始一点点蔓延。直到江帆离开杜君棠的脊背,被安然放在副驾驶,所有的感觉全回到了身体里。汗液从额角的伤口划下来,顿时掺了一丝红,江帆被疼得一激灵。
“忍着点儿,很快。”杜君棠坐在驾驶位发动车子。
“哦……嗯,好。”
他说话了,他没有生气。
啊,真好。
江帆俯身,用虎口卡住小腿,狠狠掐着自己,以转移脚踝处的痛感。他垂着头,却忍不住心中那点微妙的窃喜。
汽车驶动,景色后移,风从车窗留出的窄窄缝隙中涌进来,撞进江帆的胸口,温柔地揪住,揪住,又放开。
这是杜君棠第一次为他开车吧。
十七岁的八六还没拿到驾照,车棚里只停了一辆拉风的自行车。
江帆偏了偏头,状作无意地把杜君棠装进他的余光里。
杜君棠目不斜视,眉宇间没有温度,像朵过分遥远矜贵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