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41)
那行字像杵在了他脊梁骨上。
“你明白一个人没有退路时会怎样吗?”
杜君棠降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他压着怒火,冷静地拨出电话。那边不知有意无意,许久才接了起来。
没等对方开口,杜君棠就冷声道:“樊沛,你想我做什么?”
那边沉默着,沉默太久,久到杜君棠终于耐不住脾性地催促。樊沛的声音传过来,低而疲惫,却有些略占上风的快活,他警惕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联系过警方吗?”
杜君棠明白樊沛在指什么。樊沛的靶向药。
他扶着方向盘,一点点梳理思路,他不知道对方知道了多少,于是没有撒谎,“刚联系完,现在在警局门口。”
隔着电话,他模模糊糊听到磨后槽牙的声音,樊沛忽然很低地笑,没有起伏,低笑时还有些几近解脱的吐气,“你不信我会搞他?”他慢腾腾地叙述,像在讲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我早该发现的,在他偷走我电脑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给他下了镇静,如果他没看见你,我指不定早把他上了。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贱到当别人的一条狗。这次我给他注射了麻醉,我也不知道剂量多少合适,就打到他死吧。死了一定会更乖。”
杜君棠听出樊沛有意在激他,他沉着气,心中却早已乱作一团。长久以来的经验,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即将进入无序。可他明白,他要守住理智。江帆在等他,他的小狗还在等他。而他再也不想让江帆等待了。
“你别碰他。”杜君棠的声音里有十二万分的郑重和情深,他不屑掩饰江帆于他的意义。江帆是什么?是注定落在他脚边的尘埃,构成他荒凉一片的宇宙里,满目的星辰。
杜君棠忽而目视前方,眼神坚定,却还是那般低沉的口吻,“我能帮你全身而退。”似乎知道樊沛不能相信,他如同谈判般开口,“我们至今还没有拿到国外公司的样品。没有得到最终的比对结果,就不算盖棺定论。我会利用系统内的关系,骗取信任,证据造假。他们的已知信息其实还是不够完整,线索也不算清晰。即使他们要重过一遍审查流程,我会想办法伪装成是我企图脱罪不成,我会替你抗下所有罪责和后果。如果你害怕有闪失,在我进去以后,我会让手底下的人帮你举家移民。”
电话那头又陷入死寂。杜君棠能感觉到,樊沛甚至比他没底,可这更让他恐惧,他不知道没底的人会不会发疯。杜君棠在这场交谈中,意识到江帆应该暂时安全,也意识到这安全太微茫,他心中煎熬无比,像是把自己身家性命都要推出去做赌注,“别动他,我会帮你的。你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对吗?”他仰着头,看着车顶,觉得这世界正朝他压下来,可他只怕这世界少了江帆,其他什么也不怕。
杜君棠举重若轻地威胁道:“如果他出事了——你怕死吗?”他倏忽闭上眼,认真回忆起数年来麻木又萧索的岁月,每一支曲子都没有音符,可江帆来了,就像天赐的礼物,他带着一点尘埃落定的决绝说,“我不怕死。”
第69章
地点在老城区和新城区交界处,很偏。樊沛约他五点二十五在那儿见面,要具体谈谈。杜君棠要求樊沛带上江帆,樊沛拒绝了,但答应见面时会让杜君棠确认江帆安全。
杜君棠完全不信樊沛的鬼话,但他知道,他得照做。
车窗重升上去。杜君棠的沉着在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就几乎全部溃散了。他趴伏在方向盘上喘息,清晰地听到加快的心跳声。他想吃药,可车上什么也没有。他最宝贝的药被人偷走了。他痛苦地低吼了一声,眼睛瞪红了,逐渐开始生理性反胃。可他连干呕的动作也没有,只是凭着一股劲儿压着。杜君棠埋首在一边胳膊上,另只手垂下去,哆嗦着,他疼得难受,就用手指尖去够左脚腕,那儿有他的红绳。江帆为他求来的。
暴雨天,江帆第一次向他下跪,吻他的鞋尖。
他都记得。他记得江帆委屈痛苦的眼泪,这一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爱他。
杜君棠的手轻轻碰在那儿,一下一下地蹭,克制着狂躁的情绪。
车里渐渐安静下来。杜君棠支起身子,沉默着抹了一把脸。他的手已经不抖了,在拧开瓶盖后,杜君棠喝了两口水,压住想吐的感觉。
车子飞速地驶了出去,似乎全世界的喧嚣都平息了。
杜君棠的许诺烙在心上,他多想说给江帆听,以后,未来,属于他们的每一天。
小狗,你永永远远都不会再被丢下了。
这座城市渐渐变得灰蒙蒙,晚高峰前的蠢蠢欲动为它增添了些流动的气息。行人的残影短暂留在后视镜里,杜君棠偶尔被红灯挡了去路,手指尖会死死抠着方向盘。一个小时到达耀安大厦不算太难,只是等待的时间太消磨人的意志。车越开越远,繁华街景被抛在了身后。道路变窄,杜君棠踩着油门,飞驰着,余光却恍惚察觉到自己超过了一辆老旧的五菱宏光。似乎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他忽地有些发懵,却不敢在驾驶时跑神,那感觉一纵即逝。
杜君棠在路边停下了车,扭过头去看,那辆车像一个小点,拐进后方的岔路口,开远了。已经接近耀安了。杜君棠扶了扶额,思索着。
在他们的对话中,樊沛一次也没有强调过不要报警,一次也没有。
若非樊沛太过自信,那就是——他或许根本就没想着有机会逃出来。
杜君棠意识到这一点时,瞳孔骤然扩大。江帆不会安全。那个人已经疯了。
电话拨给了屠越,杜君棠唯恐这部手机已经有问题,他只在接通后说了三个字,“找柏丞。”车绝尘而去,直奔目的地。
他们开着那辆偷来的五菱宏光,转移阵地。江帆从注射到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小护士被绑在后排的角落里,破布堵住嘴,哭也哭不出声,却在行驶的过程中不断踹车板。开车的大胡子男人回头骂了句脏的,威胁也要给她来一针,小护士不动了,嗓子却格外难受,弓着背剧烈地咳嗽。她记得这个男人,在江帆去医院跟她打听消息那天,江帆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导诊台。长头发,大胡子,挎着个包,不是来咨询的。在转身离开时,他拨弄了一下挎包的扣,包口敞开一半,又合上,在那转瞬间,她看见了里面的注射器。那时她并不太明白。想起这些,小护士倒在车里打哆嗦。
樊沛坐在副驾上打电话,隐隐能听出电话那头是一个女声,樊沛苦笑道:“要不是他的形容太完美,我差点就要相信了。”那头还在劝诫他,担忧他,语气谦卑而诚恳。樊沛叫她的名字,“林屈,我知道我跑不了了。谢谢你这些年的付出,已经足够了。”
大胡子驾驶着这辆年岁已久的破车,看一眼挂断电话的樊沛,大概被他心灰意冷的口吻吓得够呛,挺不客气地说:“哥,我拿钱只管办我该办的事儿,咱们有言在先,没商量好的我不干,你可别拉我垫背。”
没被敲晕捂耳朵的护士听得一知半解,她倒在座椅上不再挣扎,手腕被麻绳磨破了,在尖锐的疼痛中,她感受着胸口不断的起伏。后座的车窗被蒙住了,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往哪里,只觉得喧闹声在远去。
光坠下去,擦着桌沿,墙上的光束和阴影下滑,落在了水泥地上。江帆感到自己半边身子很凉,贴着地面,他闻见四周满是尘土的味道。
屋外的谈论声还在继续。江帆的体质很好,渐渐从昏沉的状态中恢复,先清明的是目光,而后是大脑。
他去找小护士时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时,场面已经乱作一团了。他只记得,他被按在地上挨了一针。
“再跟你朋友确认一下爆破时间。”樊沛的声音。
回话那人似乎有些不耐,可还得耐着性子,“五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您把心放肚子里吧,啊。”
“……别跟我这儿耍横,我就这么一次机会,你得……”
声音渐渐低下去,江帆听不清,四肢还有些没劲,他不敢妄动,怕闹出动静,惊扰那二人。他只好费劲地抻着脑袋,试着多听几句。
“耀安只有东门那边能进,其他地方拉了警戒,他肯定会起疑。”
“怕什么……那谁的项圈不是已经提前扔东门了么。我装的那个定位挺准的。姓杜的只要捡起来,就知道他有没有耍花样。到时候电话里,你骗他是监控都行。”陌生的声音很笃定,像拿了十成的把握,“他自己走进去,就是死了也赖不了别人。”
“送药的快到了么?”
那边沉默半晌,“路上呢,快到了。”似是还有些不确定,他问,“屋里那个……你真准备做了他?爆破的事儿你保不齐还能脱罪,你这要动手了,可难说了。”
樊沛的语气也带了些犹豫,只说:“先取来吧,放心,就算要给他注射,也是我来。只是你那药能行吗?”
“这你放心吧,专扎猛兽的,一管子下去没人受得了。”
……
江帆麻木地维持着侧身的动作,意识到自己脖子上的choker真的不见了。
他喃喃地念着那个地名,耀安。屋外的谈话声在一通电话后结束,有房门开关的声音。江帆看着屋内朦胧的光变黯淡,心也跟着坠下去。
杜君棠真是个笨蛋。
江帆知道自己害怕了,他是杜君棠的胆小鬼。他害怕得红了眼睛,反剪在背后的手在汹涌的压抑中挠出血痕。他怕死了,他怕杜君棠又分了太多爱给他。
他怕上苍不会再怜顾他,不会再给他七年的机会,放他追茫茫苦海中的唯一信仰。
他还没告诉杜君棠,他好聪明,早在收到choker的那个夜晚就识出了他拙劣的演技。
他知道他回来了,他的主人想起来了,想起自己养过一条狗——在飘渺的少年幻想里,在遥远的记忆里,他们说过喜欢,交换过未来。那是他们第一次知道责任和忠诚,知道认定是一辈子的大事。
他们找到彼此了。
八六,不是禁忌,是阿拉斯加最后的防线。
江帆咽下了所有苦涩和不甘,挣扎着坐起来,他的手脚都被捆住,束缚影响平衡,他试图观察这间房间,却东倒西歪地撞在了墙上。
“咚——”一声巨响,是屋外传来的。还有樊沛的惊叫。
半掩的门完全被推开,门口是那个小姑娘,喘着气,像只摇摇欲坠的蝴蝶。脸蛋已经哭花了,冲进来赶往他身边。
她一边为他松绑,一边解释:“我学过擒拿……那个大胡子我打不过,剩下的那个还行。”小护士眼里还蓄着泪,“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太怪我。他们拿姥姥威胁我。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