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不肯信,他比纪墨的年龄大多了,若是纪墨这种年轻的看着好好的说自己明日就死,那他这样的,又算是什么呢?
纪墨知道这种话很难取信于人,半是玩笑般说着:“我今日梦见仪狄召唤,说是正缺一个酿酒师,让我去补足了数,不出所料,就该是明日寿尽,实是喜事,不想让家人当做丧事办了,这才想着走远一些,脱下这身臭皮囊,了无牵挂……本是不想对你说这些,偏你要问个明白,说了也知你不信,但具体如何,明日便见分晓,你只莫忘了我托你的事儿就好。”
管事的听了满脸狐疑,不敢说梦为假,时下迷信,多有做梦如何如何,然后如何如何的,但若要相信,又实在是抓耳挠腮地不敢信,若不是知道纪墨不是个爱信口胡咧咧的,恐怕早就把人啐出去了,哪有这样消遣人的?
半信半疑地虚应了一声,只不许人走,“你若是这样说,就更不能走了,好歹让我看看明日如何,不然谁知道你弄什么鬼,小时候一本正经,大了倒是会开玩笑了。”
见实在是说不通,纪墨无奈,只好不走,自己换了一身衣裳躺好,次日,果然没有再醒来,酒坊以为奇,报上去,果以喜事来办丧事,名声大噪。
第161章
春日的和风之中多了一股燥热之气,夏日未至的时节,残存在枝上的桃花渐渐被绿意取代,从新嫩之绿到盛放之绿,片片粉色飞舞,缤纷于地,好一个落英缤纷的桃花源。
潺潺的溪水蜿蜒经过林中,粉色的花瓣并不厚此薄彼,有不少落在水面之上,旋转着随水而下,偶有一抹碧绿,像是点缀的绿叶,也随之而下,雕琢成叶片的碧绿之上,盛放着小小一杯酒盏,有的酒盏之上浮起一两片花瓣,更添了风雅。
长袖委地,散开的衣裳下摆并不规整,褶皱自然流畅,自有一种旖旎风流,长长的黑发被束起部分,余下的那些垂在身后,于绣着茂林修竹仙鹤衔枚的衣袍之上,似那勾连的流水,发梢坠在下摆上,不知道哪里飞来的飘带衬得那发也弯曲飞扬。
“闻君家酒坊之中有酿酒师为仪狄所招,补足余数?”
白皙的手指纤细修长,修剪得圆润的甲片微微泛着点儿粉,若桃花盛放时节的那抹粉白,缺了血色,却有另外一种令人心怜的美感。
持起那碧绿叶片之上的酒盏,小小的一盏,于唇间微顿,香气直扑鼻中,隽永幽香,脱胎于桃花,却又更胜于桃花之香,那绵软的口感之中似还有一抹微甜,像极了此刻悠闲自在的好心情。
盏中的花瓣浮在唇边儿,靡艳而绯,被和风拂去,沾染了酒香唇香,消失在天际。
“什么酿酒师,不过小民,何以为师?”
略显鄙薄的口吻之中满是不以为意,那些小民,又有哪个配称“师”呢?小国寡民,聊以自娱,不与他们计较罢了。
“别的不说,这酒却是不错的,这一瓶桃花酿,可是那酿酒师所做?”
笑声之中满不在乎,谁管他“师”不“师”的,夜郎自大,称为国主,他们也要郑重以待不成?一笑置之便是了。
正正经经谈起来,反而是抬举他们了。
“可能是吧,菜好吃,何必见厨师呢?”
清风朗月一般的声音含着笑这般说着,目光已经看向那一片渐渐被绿色占住的梢头,桃花盛放的时节已经过去,之后……该是什么了呢?
哎呀呀,真是好费脑子,莫不是已然醉了?
素手扶额,桃花眼中带着些熏染笑意,看着这一片青山绿水的好风景,想到的却是下一次聚会该怎样才能够更加出彩,便是酒池肉林,曲水流觞,也如百日之花,已看得厌了。
不如,下一次骑马打仗可好,于马上驰骋,驱使流民奔逃,于溃散之际收拢,也能给堡坞之中多增几个人手,不算无用之功,就是那快意之后也着实让人疲累……
坐姿愈发不端,像是随时要醉倾春山,倚春三分醉,眠风如梦中,花香袭暖意,撩人不肯归。借得这一段酒香,了却那一枕幽梦。
“醉矣,醉矣……不归,不归……”
鸟鸣若有词,当羡人如仙。
苍茫大地,矗立的堡坞如守卫这片土地的卫士,坚定地挺着那一根根棘刺,向着外面显示着自己的英勇,而堡坞范围之内,那一片桃花源中,醉倒溪水之旁的宽袍大袖,若天上的流云凝聚,虚浮不实,随时都会倾覆,却又是那堡坞最柔软的内在。
命运的执掌者未必真的出类拔萃,也实在不必坚毅勇敢,血脉出身,决定了某些话语权注定在那些漠不关心的人手中。
那堡坞之外的荒芜,他们看不到,那堡坞之外的乱象,他们不关心,杯中之酒未尽,残梦未消,何必理会那远到天边的存在是好是坏?
长袖拂动,赶走的是风,也是碎语。
谷地之中,最醒目的是酒坊,那招展的旗子上是形象生动的“酒”字,畅饮无度,东倒西歪,酒坛零落,可饮无需停,可醉无需醒,世有多烦忧,酒中解千愁。
午时的炽阳高照,升腾的蒸汽似乎能在旗旁架一道虹桥,酒香弥漫在空气中,深吸一口气,似乎都会因此醉倒。
过于敏感的小孩儿不知道从哪里灌了两口酒,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入了一个院落之中,院里的人见了,不由一哂,孩子的憨态可掬,总是惹人爱的,哪怕……
“郭家小子,又来找你爹啊!”
“是啊,爹,爹,爹呢?”
迷迷瞪瞪,恍似梦中的孩子揉了揉眼,想要努力看清点儿什么,可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重影,一步走出,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伸手想要抓点儿什么,却又总是抓了个空。
院中若有嬉笑声,不等声音大起来,便有一声咳嗽打断了所有,从房间之中走出的人严肃着一张脸,像是谁都欠了他的钱一样,努力营造的威严如同那刺棱棱的黑须,透着锋锐。
周围霎时一静,三三两两的人不觉加快了脚步,各自散了,那男人带着孩子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外头才再有了窸窣之声。
“这才几年,你看他猖得!”
“这又算什么,本来他的酿酒技术就好,不然,也不会被师父选中成为继承人,总还是咱们差了一招。”
刚才快步走出院门的两个小声说着,说到“师父”,彼此脸上都有些叹息之色,最先开口的那个不服气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样子,看看以前那副师弟嘴脸装得多好,谦逊和气,谁见了不说一声‘服气’,就是那时候,我也没觉得他继承了师父的位置有什么不好,可你看看他现在,不,不对,是师父去了,他就直接变了脸,明明咱们都是师父教的,怎么外头说起来就他一个弟子了?我可不信师父会这样偏心!”
“我也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的酿酒技术好,咱们就要听他的,不然呢?”
曾经的师兄弟,除了继承了师父位置的郭文之外,大部分都走了,如当年那三个师叔一样离开了这座酒坊,可能去外地别的酒坊了,也可能跟着某个贵人家去,成为家养的酿酒师。
如他们两个,没什么门路,既不想走,又不想被家养,只想安安生生在这酒坊之中存身的,反而成了钉子户一样的存在,总是刺着别人的眼,来来回回,莫名感觉到被排挤了。
然而,谁让那郭文的酿酒技术是真的好过他们呢?就是求一个公平正义都没门路,也是这时候才懊悔曾经的不用心,若是能够更专注一点儿,哪里还会如现在这般,想要创个新酒都要被考量一二,他们竟是还不如郭文后来收的弟子,听得对方那一声“师叔”,都觉得脸皮发烫,臊得慌。
凡事都是怕对比的,想到已经离开的三位师叔,他们那时候是弟子的角度,总觉得对方占据了师父大量的时间,有些碍眼,如今,他们成了师叔的位置,不用想便知道那些弟子也会这样看他们,哪怕郭文并没有对他们尽心,但……
“唉,熬着吧,曾经师父教的那些,我们慢慢揣摩,等到酿酒技术提升了,总不会没个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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