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是那样,他也没敢这般挺起胸膛站在自己面前,反对他的意见,这孩子,似乎天生就缺了一些勇气,总是默默的,透着些怯懦。
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感慨,玄阳先生看着纪墨一叹,这若是换个年龄相当的女子,他恐怕要愤慨哪来的小妖精就这样拐走了他听话的外甥。
现在么……总觉得自己还像是个非要拆散这一对儿的恶人。
摒弃心理上的这点儿别扭,玄阳先生忽而开口问纪墨:“他昨日送你的画作何在?”
纪墨愣了一下,说:“先生放心,我知道不能随便与人看,已经收好了,便是师父也在送我之时叮嘱过了,我记着的。”
“你以后若是都不给人看,那便学吧。——画这些,不与人赏,明珠暗投,何益之有?”捋着须的玄阳先生明明已经同意了,但还忍不住用以前的军师思维发牢骚,不能转化为价值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吗?
纪墨拉着王子楚的手,感觉到那手心之中的汗水,朗声道:“明珠之所在,岂因明暗投?花木荣欣欣,无意与人赏。这世间所有,存在即意义。”
玄阳先生轻轻摇头,小孩子的大话,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不会这样看了,对提升名气毫无用处的师父,不能出示于人无从炫耀的画作,也许这种坚持也是道,却未必有人能够始终如一。
第259章
“舅舅……同意了?”
直到玄阳先生离开,王子楚都还要倒不倒地站在纪墨身边儿,没回过神来的样子,刚才紧张太过,他的额上全是汗水,这会儿眨眼间落到眼里,蛰得泪水直流,颇显狼狈,便是这般,他还努力睁着眼,回看纪墨,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嗯,同意了。先生也是希望我们好的。”
不管这统一战线多么弱不禁风,但那个时候王子楚能够站出来表态,显然才是玄阳先生松口的原因,亲人么,总是这般,也许嘴上会把你骂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心里头还是希望你好的。
呃,大多数亲人。
“嗯,好,好……”
王子楚拉紧了纪墨的手,从中似乎获得了支持,又或者某种真实感,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来,“走,我们去画画。”
志同道合的同道中人的出现,让王子楚又对画画有了极大的热情,步态都有些雀跃,纪墨见状也没反对,本来就是要来学画的,师父更投入,不是正中下怀吗?
一拍即合的两个直接往后面王子楚的院子去了,玄阳先生听到消息,只派人收拾了那些拜师礼,一并收入库中。
这等俗物,是他那个外甥不会理会,也料理不来的。
等到纪父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成了定局,叹一声妇人蠢毒,只道继室之心,排除异己,也没说什么,反而希望进一步拉近跟玄阳先生的关系,既已如此,这等道人,交好也利于扬名。
事后,纪父也不曾斥责纪墨,反嘱咐他好好向学,连他所画如何,他之师所画如何都未要求一观,可见时下于画作之上多不看重。
那些却也都是后话了,现在,纪墨跟着王子楚来到院中,对方心情激荡,一时不能平复,在桌前拿笔站了一会儿,点墨滴在纸面,污了白纸,他忽而把笔塞入纪墨手中,“你来画,我要好好教你。”
那份当师父的责任感似乎被唤醒了,王子楚的双目发亮,看着纪墨,似乎是鼓励一般示意他换位到桌前。
纪墨上前,拿着笔,在王子楚伸手要将那页已经污了的纸张挪开的时候,伸手按住,“不必,我的画本来还不好,便用这纸,以免浪费。”
“也好。”
王子楚不止一次被限制画画,于笔墨纸张上,虽不知耗费几何,却也有珍惜之意,听得纪墨如此说,愈发赞赏,问他:“且画山水?”
他昨日给纪墨的那幅画,便是山水画,作画之时,纪墨便是旁观着的,后来又拿回家中,必有观看,若要再画,也算是照猫画虎之意,不必求全,山势水波,应有些所得才是。
让纪墨先画,便是查他所得如何,之后才好改进。
“于家中未曾习练,师父观之勿笑。”
不必问,纪墨就知道王子楚是第一次当师父,教导的方法未必循序渐进,对他让自己直接画一幅山水画的要求并不意外,时下若有人教导画画,可能也多是如此。
就好像习字一样,不从单一笔画开始,一笔一画地教授,而是直接写出整个字来,甚至是一页文字,再让学生临摹,不是描红,而是临摹,笔法走势,笔端转折,全凭眼手合一。
习惯了这样的教授方法,再看王子楚这般要求直接作画的教授,也不过是大同小异,把一页文字换成了一幅画作罢了。
纪墨脑中还记得昨日所见的山水画,回去之后,收藏之前,他也以指做笔,凌空描摹过,其中笔墨浓淡还不好掌控,但回忆着王子楚落笔时候的种种顺序,似乎也能描绘出几分味道。
此刻,没了原画作为凭依,全凭脑中所记,要画出一模一样的山水是不可能,但那山水的线条倒是可以仿照一二,留些意思出来。
这般想着,纪墨很是认真地盯着纸面,笔尖轻触,徜徉若顺流,水势必有波,皴擦走山叠,堆积磊石层,勾点添林木,淡染花叶深,浓墨添雄奇,淡墨加光晕,云山若有烟,近水无鱼虾,大笔涂重彩,小笔勾叶纹……轻轻一触点花蕊,又做细丝连根须。
纪墨画到一半的时候,手背上覆上了王子楚的手,他的手还有些微潮,弯着腰,捉着纪墨的手,在他已经画好的地方做出添减,墨浓之处,无可落笔,或在旁添加虚线,以增水之多变,或加水色,晕分浓墨层次,若墨色化于水中,模糊了平直的边缘界限,更添鲜活。
等到这一半改好,王子楚松了手,让纪墨继续画,纪墨看了看,他本来就不准备画多复杂,不过是依照还记得的笔法,稍稍模仿罢了,但经过这样的修改,却有画龙点睛的效果,让这幅画更灵动了几分,剩下的,或可画些复杂的。
知道王子楚是在用这样的方法教他,直接于他的画作上修改,让这幅画更好的意思,纪墨也不介意,反而更想借此机会多学一些,于是,本来不准备画的花叶等物,也都渐渐出现在画上。
他的画还是那种简笔画打下的形,线条明晰,并不太适合水墨画的风格,一丝不苟,笔笔落实,极为死板,一笔是一笔,没有那种水墨画该有的留白带给人的想象空间,少了意境。
王子楚看得皱眉,在他完成一朵花之后,就捉着他的手,先行修改起来,笔沾着水,于浓重踏实的线条之上向内偏锋,无需再染,仅仅是这偏锋一转,便由外侧边缘之色浓拉入内里转为淡,像是平添了渐变过程,若是上色,便可见花朵自然之态,多是如此边缘红于内里的。
这般行笔巧妙,纪墨被这种手把手教学,瞬间领悟到其中的原理,在王子楚放开手之后,他也学着这般扭转另一片花瓣的边际轮廓过于明显之过,奈何,看着觉得会了,手感似乎也还在,画出来的效果却不如王子楚那般举重若轻,去留随心。
未添美,先见丑,尤其比邻王子楚所改的那一片花瓣,看起来就让人觉得羞惭,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若是两朵花也罢了,不是所有花开都好看,必然也有丑的,但同一朵花,一片花瓣美丽如斯,一片花瓣丑陋若此,这对比也太鲜明了点儿。
王子楚也看出来了,发出了轻笑声,纪墨回头看他:“说好勿笑的。”
“好,不笑。”王子楚用另一只手遮了口鼻,把笑容挡在手后,只露出一双眼来冲纪墨眨眼,似在说,看我做得可好?
这般顽皮,倒像是孩子一样了。
纪墨本来就不是真的怪责生气,见他如此,也笑了:“我以后必会画好的。”
花有六瓣,这一瓣没画好,总能在下一瓣添补上,这样想着,纪墨又沾了些水,小心地于画上涂抹。
他有意仿王子楚所画那瓣,如此两三瓣后,仿佛有些样子了,再到最后一瓣,添了些小心,画成之后侧头看王子楚,询问他:“可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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