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很不错。”
莫秉中接过木梳,细细看过了拼接的缝隙,严丝合缝,因为两边儿色泽不同,分界非常明显,但在能够做到的细节方面,已经都被充分考虑到了,那细到头发丝都塞不进去的缝隙已经是令人惊艳的手艺了。
应对这样的夸奖,纪墨很想露出骄傲的神色来,对小孩子来说,到这一步难道不值得骄傲吗?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还是吃了回老本,凭着他的雕刻手艺加制作机关的技艺,做到这一步,真的很难吗?
正因为不难,于是他面上薄红,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像是不堪夸奖的内敛羞涩。
“你想到的问题也是需要修复的问题,修复最妙便是看不出被修复过,如现在这般,就太明显了。”
一看就是拼接而成,反而显不出修复师的手段了,哪怕已经算得上是功用完整,但美观是一点儿都没做到。
显然,现在的美学还追求着某种统一而和谐的美,哪怕是黑白配色,也要配成太极阴阳才称得上美,单纯的半黑半白,就全无美感可言了。
若把一个人拦腰截断,搭配上另外半截身体,怎么看怎么不协调,自然也就不会跟美有关。
莫秉中随口举例,就是血淋淋的那种,听得纪墨差点儿要起鸡皮疙瘩,意思是这个意思,道理也是这个道理,就是这比喻句,难道不能用别的吗?不是剥皮就是腰斩,几个意思啊!
我的师父是酷吏吗?
“可能拆开?”
莫秉中对纪墨做出来的这个“咬合”机关很有兴趣,询问了一声。
“能。”
纪墨从莫秉中手中拿过木梳,扭动一下,就把两部分分开了,这其实是一个侧开口的榫卯,若说机关的话,就是会在某处卡口,若不按照方法拼接或拆解,很难直接拔开两者。
这样的话,即便外人觉得这两者是拼接的,可打不开连接处,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这里面,纪墨有意显露一下手段,并未刻意隐藏自己制作机关的熟练度,这种复杂的需要旋转的小机关,其实不太像是一个小孩子的手笔,莫秉中也许看出来了,也许没有,他并没有多问,只是把分开的两个拿在手中细看,目中若有所思。
良久,放下来说:“墨儿巧思,为父不及也。”
榫卯其实是一种很考验空间想象力的结构,两部分一边儿凹,一边儿凸,最简单的那种,按上去就能直接拼合,复杂的需要多角度的那种,在制作之前就要有一个动态的想象了。
纪墨所制作的这种扭转固定,其中的榫卯就很复杂了,涉及到一个旋转轨道的问题,需要预留一定的空间。
本来所要修复的木梳就小,巴掌大的小物件,就是木梳背部最宽处也不会超过两厘米,只比纪墨的手指略粗,若要把榫卯做成外显,倒也罢了,偏纪墨又要做在其内,成为隐藏的那种,如此额外费工,结果很好,好得太复杂了。
几乎被掏空的木梳若是不能跟那三分之一合并完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这种木梳的木材质地算不得极好,再要使用,恐怕已经禁不得大力了。
莫秉中看过之后,把纪墨制作的那三分之一给他,告诉他加深色泽的最快方法就是用油浸润,这油也不是普通的油就可以的,还要选择那种无色无味粘度低的,至于具体的处理方式,莫秉中沉吟了一下,还是暂时搁下手上的工作,亲自给纪墨演示了一遍。
第290章
纪墨跟在莫秉中身边儿,看他一步步操作整个过程,选取合适的油,把控好浸泡的时间和温度,这方面温度还真是被纪墨忽略的一项,其实这里面有一个小诀窍,合适的油温能够让时间在木料表面模糊界限,加速浸润的效果。
如果要通俗地理解,就是煎炸时候食物自然变色的原理就是了,当然,这里不需要那样高的温度。
等到再取出来,还要进行擦洗阴干,之后便是重新打磨,最后一步契合之前的三分之二,查看是否还留存过多缝隙,需要用木粉填补,填补之后,可以再次进行打磨,如此就修复完成了。
还没有看到成品,纪墨已经对此抱有期待了。
莫秉中把那三分之一木梳放到工作室的一角阴干,纪墨小尾巴一样跟着,有些好奇地问:“若是爹爹来修复,也会这样做吗?”
“后面这些方法都一样,前面嘛,我会做得更简单一点儿。”
莫秉中接下来就拿出小工具,在废木料上表演怎样打孔,整个过程其实比纪墨所想更简单,不需要做什么契合的榫卯结构,只要在需要连接的两个断面上打孔就可以了,一边儿两个孔,总共四个,牙签粗细,再拿出两根契合的木钉一边儿一个分别插、入其中,如同门栓一样。合拢时,凸出来的木钉头正好可以插、入对面的小孔中,这样简单的拼接之后就是用胶了。
胶和木粉的配合使用,再加上打磨抛光的增补,最后的成品几乎看不出来是被修复过的,同纪墨所想的这种复杂修复方式一样,所有的接口都在里面,外面看不太出来。
听完莫秉中的方法,看到他打出来的那个灵巧的小孔,纪墨总觉得小孔之中若有一个嘲笑在那里看着他,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就是啊,反手在自己脑门上一拍,这样简单的方法他想不到,非要用榫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就能够体现自己的技艺吗?
若是做不好,以莫秉中的修复方法来说,若是不能够完成第一个层次,退到第二层次还可以继续做,不过就是用木粉把那个小孔堵上罢了,若是利用得好,说不定也会如同焦尾一样有名。
而纪墨的方法,若是这般再不能修复,后续的第二个层次和第三个层次就不用想了,几乎没有退一步的可能,如同不成功就成仁的背水一战,实在是过于莽撞了些。
这种莽撞可以说是对自己的技艺有信心,但实际上,果然还是有几分炫技吧。
纪墨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这里面的思路走偏显示出他的心态有些飘了,因为已经会了那么多技艺,又碰上这种大综合,似乎能把以前所学用上一些的技艺,就难免有所自矜,觉得自己在某方面的技艺不弱于人,尽情展示的同时也忘了什么才是根本。
见到纪墨低着小脑袋,似乎很不开心的样子,莫秉中一笑:“你以后就知道了,修复是需要省工省料的。”
这一行业的利润,刨除那些宛若造假一样的高昂利润,真正值得赚取的利益并不高。
瓷碗破碎,选择修复,有可能是因为此为爱物,不忍见它破损,有可能只是因为没钱买更好的,不得不修修补补继续使用。
前者可能会出高价,后者,大部分的后者,若是能买好的新的,谁又会去用修补后的旧物呢?
其中的价值就很难赚取了。
若是每一样修复都如此精心细致,恐怕最后的结果就是修复师在传出名声之前先饿死了。
从这一点上来讲,很多修复师选择从事造假,也不能说是没有原因。
纪墨不知道莫秉中这一句话中的深意到底如何,只觉得这一个“省”发人深省啊!
以他们的家底,的确是要省着来的,修复所用的各样材料,若是总接这一类修复的活儿也罢了,长久用下来,浪费不算严重,但若是如莫秉中这般不时跨越类别来修复,所耗费的就大了些,一些配料,便如浸木梳的油,本身价值就不便宜,浸泡过后就没用了,岂不是浪费?
再要修复木器,利用上这些油,又未必还是这样的情况了,哪里有个定数,如此,修复师的成本估算之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些东西。
再有瓷粉木粉之类,若是能够自己研磨,花些时间总还算是便宜,但若是要购买,不说渠道难找与否,就说量上,除非是高价少量,否则就要大量低价,两种选择,怎样都看不出来哪里占便宜了。
买的多用不上都是浪费,买的少价格高也是肉疼。这种跟钱沾边儿的问题也足够困扰的了。
贫寒人家,是培养不出一个修复师的。
这条学习之路上所耗费的资源就能够让一个贫寒人家直接富裕起来。
富贵人家,又没必要培养一个修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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