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也许就是他命里的灾祸。
圣人是在警告他,不要靠近当朝的宰辅大臣,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权欲,也不要仗着那些旖旎往事卖弄风情。
他再也不会见裴耽了,原本就不应该。他将身上的袍衫都裹紧了,一重又一重,雪水却仍沿着他的后颈流下来,穿过他的脊背,渗入他的心脏。春时给他带来了药和热茶,到半夜奉冰又咳嗽起来,他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还在床上,伸手想去拿茶碗,却抓到满手冰冷的雪,激得他清醒过来。庭院上方的月亮已渐残,微弯,像一抹冷笑。
第一日熬过去,又是第二日,第三日。
春时的照顾越来越明目张胆,似乎邸舍官员也不知拿奉冰如何是好,圣人很可能早已忘了自己下过这样的旨意,但又不能真让圣人的“四弟”跪死。奉冰想,真的有人会跪死么?两片脆薄的膝盖,真的能主宰人的命运么?
第三日中午,使者们都在午睡,春时又偷偷摸摸地过来。这次,他还带来了一人。
陈璆。
陈璆张望四周,蹲下来给他递了一些点心,一边叹着气道:“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奉冰抬了抬眼,礼貌地表示了兴趣。他眼底布满了血丝,脸色冻得麻木,但却透出回光返照一般的精神气。
“今日是裴相大寿。”陈璆道,“圣人要赐他东西,他却先上表请罪,说自己内闱不修,有污圣朝,请圣人责罚。”
奉冰呛咳出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
内闱不修?真是好笑。
“圣人倒没有罚他,只是笑话了他几句,说裴相公眉妩。”
眉妩是汉代张敞为妇画眉的典故,张敞为京兆尹,也曾因此被人弹劾内闱不修,品行轻薄。冯乘上缴的那一条襦裙早在三省惹起了风波,裴耽亲自担下罪名,将公案化为私事,也不失为一种抽身之策。
陈璆看他吃完,自将点心盒子收拾了,站起身,“经裴相这么一运作,圣旨大约很快就会原谅你了。”又对春时道,“先避一避。”
春时机警,下午不再露面,果然邸舍官员自己过来,将奉冰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卧房。奉冰已站立不起,只能半躺床上进一些汤水,盖上被子才觉出透骨的冷,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春时慌了神,给他加大了药量,煎好来一瞧,郎主却又睡着了。
奉冰太缺觉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不过眯了两个时辰,到傍晚时,庭院中嘈杂起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问:“怎么回事?”
春时给他擦去被褥中的虚汗,不说话。
奉冰凝神细听,听见“夕晖楼”“胜业坊”等语,明白过来:“是裴耽的寿宴。”
春时忿忿,“他将全国州道的贡使都请过去了,好大的派头!”
小家伙,经此一役,再也不会说裴耽的好话了。奉冰好笑地去捏他的脸,春时只得承受。
“等他们都走光了,”奉冰柔声,“我们主仆两个,好好喝一杯,怎么样?”
春时惊喜地睁眼,旋即压低声音道:“您的身体……”
“我正要喝些酒来助眠。”奉冰道,“不然可太虚了。”
说干就干,春时耳听着外头人语渐息,料定是全都赴宴去了,自己也便偷偷出门,去夜市上买了半斤牛肉,一斤黄酒,高高兴兴地拎回来,在奉冰卧房外的小厅里摆了个小小的席。拔酒塞之前春时还跑到窗户底下,对着月亮合十祈祷:“愿我们郎主这辈子都不要再遇见姓裴的瘟神了。”
奉冰笑得前仰后合,“你变卦是真快。”
“过去……那么多乱事,我都没有如此怨过他。”春时嘟囔,“如今想,兴许您与他,就真是不合适,八字相克。”
奉冰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记得,他的八字是庚午,己丑,庚辰,戊寅……我们明明是算过的……”
春时捂着脑袋大叫:“别想啦别想啦!”
喝了一两黄酒,奉冰已经上头,面色微红,眼波流转,渐渐地笑谑不禁,身上虽然处处叫疼,心境却轻快敞亮了许多。也许今夜能睡个好觉。
到得夜中,春时将碗筷杯盏都收拾起来,奉冰给他开门,目送他去厨下。庭院中的梧桐树枝桠虬曲地伸向天空,底下的积雪还有浅浅的坑,是他跪了两日的痕迹。
他扶着门框,夜风夹着雪霰拂过他的衣角。他应当睡下了,不然那些贡使都将回来。
“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突兀而含混地响起。
奉冰一愣,转头,竟然是裴耽,他披了一身的雪,站在庭外,又往前走了几步。
“快进门去,”他说,“这雪将下大了。”
他口吻里的关心那么寻常、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奉冰若在这时摆脸色,那反而是奉冰不识抬举。奉冰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收进了门后的阴影里。
裴耽急急地往前走。他穿着一身醒目的红,又似饮了酒,夜色下更显出唇红齿白的艳丽,是多少春闺梦里的少年郎。他盯着奉冰,眸中泛起酩酊的雾气,未注意脚下,却在奉冰卧房门口被绊了一跤。
——原来是廊下的那一道沟渠,折了他的脚,他往前颠仆,往雪地里闷声摔了个狗啃泥。
奉冰想笑,憋住了。
他端等他自己站起来。
裴耽手撑着地,拍了拍身上的雪泥,站起来时,左足有些跛。
他就那样,一瘸一拐地,不容退避地,在孤注一掷的沉醉中,迈过那道沟,向奉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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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到我,病瘫在宾馆……
第12章
今夜的胜业坊夕晖楼,高朋满座。
裴相公在白日里刚闹出“眉妩”的笑话,但他穿一袭金红交织的襕袍衣,穿梭于席间巧笑着敬酒谈天,那眉眼生动得好像没有一丝阴影。不少养了女儿的贵人心中都松动起来:这可是前朝状元,当朝宰相,还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若说裴耽最大的劣迹,那无非是和一个男人离过婚,但这又从另一面说明了,他兴许还是觉得女人更好……
所有宾客都落座了,他所邀请的州道贡使也几乎全来了,他张望许久,不曾看见奉冰或他的小厮春时。他花了不少心思琢磨今日的上表,也安排了几人与他在朝上一唱一和,他想圣旨应该已经原谅奉冰了才对。
奉冰离开以后,这是他的第五个生辰了。每年他都会大操大办,十一月二十五日总是天气极冷,他要让酒楼各处都点上长命灯,烧起银丝炭,从教坊司借来的吹奏班子要连绵不绝地歌舞一晚上,他还包下了酒楼后头的房间,客人们累了可以在这暖和的天地中直接歇息。他是个喜欢热闹、喜欢鲜艳、喜欢放肆的人。
但过去,与奉冰在一起的三年,他不是这样做寿的。十八岁时,奉冰带他去了乐游原上,陪他看野外的星星,清晨醒来还敲冰抓鱼,烤给他吃,结果吃坏肚子,不得不雇了马车回来就医。十九岁时,奉冰原奉了旨去京郊办事,让下人给他送了一座七彩琉璃灯,他接了礼物便策马去城门,等到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奉冰终于出现,他便捞起奉冰坐在自己马前,带他夜驰长安城,结果被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二十岁时,冠礼的日子由卜筮定在了阳春三月,生日也随之前移,他们一同回了河东裴氏祖宅,由族中长辈操持着给他加冠,他觉得自己终于是个大人了,于是抓着奉冰的手去拜祖先,又被三叔公拿笤帚打了出来。
他的字是奉冰取的。当时他们把他隔在门外,大半天定下来允望二字,他还以为是长辈们集思广益。是到和离之后,吴伯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本韵书,上头满是圈圈点点、潦草文字,尤其是写了不少带“望”字的词,最后用红圈标出了“允望”。他认得奉冰的字,温柔敦厚,但又藏着不回头的清冷,就像他们和离的时候,奉冰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就平平静静地答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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