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璆一派醉醺醺的模样站起来,扇尖轻点,从玉椟中轻慢地挑起各式各样蜀锦齐纨裁成的衣裳,似乎是真要仔仔细细地验看。小宦官的脸色变了几变,欲抬手阻止时,他却抖落出来一条石榴红的襦裙,朝众人笑道:“这衣裙,倒是很衬李郎君的。”
他身边诸位都曾在邸舍中与李奉冰交接过,知道那一条襦裙的旧案,一时全都隐晦地笑起来。实则这椟中御赐的衣物花样百出,这条襦裙也仅是颜色相近,更不要提它本不是赐给奉冰,而是赐给整个牢州地方的——却已经挡不住众人醉酒之后的淫猥想象。
李奉冰站在小宦官身后,未得机会说一句话,脸色已惨白如纸。无数道目光如刑枷扣住他四肢五感,他抬头,对上陈璆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嘲讽。
笙歌没有停,热闹没有停,众臣僚嘻嘻哈哈,有的看他,有的不看他。小宦官再次回头去看内常侍,他身份低微架不住这个场面,捧着玉椟的手都酸痛得要断掉。但内常侍不肯出这个头,圣人虽然不在,几位宰辅还在,哪里轮得上他?他只将双手团在袖子里看戏。于是笙歌与热闹继续如潮水般一分一寸地在这恢弘大殿里上涨,所有的光辉灿烂,一时全投注在李奉冰那一杆青竹似的身上。
他该说话吗?他想。陈璆的话,根本不是一个问句。他总不能——
“李郎君风姿特秀,”陈璆的目光滑向殿上舞姬的腰肢,“穿上试一试,想必比女人还好看的,又或者李郎君只是不愿给我们这些外人看?”
后头有人倒抽凉气。话说到这个份上,已近乎鱼死网破,陈璆盯住了奉冰,眼神里的冷漠渐渐代以酷烈的仇恨。
他哪来的仇恨?
第32章
灯烛煌煌,浮光缭乱,从高台上,只见到台下一群人围着李奉冰与几名宦官,却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李奉冰的脸色显然很不好看,身形摇摇欲坠。
裴耽一言不发地望着,嘴角紧抿成一条线。他的五指都捏紧了酒盏,几乎要捏碎,那太子太师还来向他敬酒。
近八十岁的老臣精神矍铄,目光里全是揶揄嘲笑,见他不动,自己还凑上前与他碰杯,一边低笑着说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啊,哈哈!”
老不死的。裴耽咬紧了牙,闷头一饮而尽,哗地站起身,即刻便离席要下高台去。然而他这一动,台上台下的无数目光,便全都扫了过来。
他的身子顿住。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是应当出面,还是不出面,他不知道怎样可以让奉冰不受辱。
似乎自己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给奉冰带来无穷无尽的耻辱。
*
陈璆好整以暇地看着奉冰。
他没想到下定决心撕破脸皮了,竟这么爽快,他甚至抖了抖衣领,吹了口气。李奉冰不是瞧不上他吗?那他总要让李奉冰后悔的。
他要提醒李奉冰知道,就算裴耽再如何帮他遮掩,那丢人的疮疤也永远都在,永远都会被人记着。
奉冰在恍惚中挺直了背脊,他仍旧不明白陈璆为何恨他。他很少花心力去琢磨别人的心思,然而这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是冷漠的罪证。奉冰想,也许自己当真是冷漠的吧,牢州五年,山岭风烟里,他已想不明白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为何要有那么多羁绊,所有的伤害不也都从羁绊中来吗?
反驳的话有很多。但要怎样说出来可以不那么跌份,他尚且没有想好。归根结底,只要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就会跌份,他原本就不应挣扎在这种地方。殿中的潮水还在上涨,冰冷的,黏腻的,咸腥的,渐渐卡住他的喉咙,淹没他的鼻息……
“——郎主!”
突然一声厉喊,却是春时从殿下奔了上来。
他用力拨开围观众人,劈手夺下陈璆扇尖上的那条石榴裙,裙边的金银丝线蓦地晃花了众人的眼睛。而他手发着抖,只望了一眼奉冰,便转向陈璆及身后诸人,大声道:“郎主今日受辱,只因小人曾鬼迷心窍,偷盗了裴相府中财物,陈使君的污蔑,可与郎主全无干系!”他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却愈加地冷亮了,“我春时,一人做事一人当——”
话音未落,他竟朝大红的殿柱一头撞了上去!
*
鲜血飞溅的一瞬,陈璆登时后退两步。
春时拿性命来控诉他,导致他成了大宴上搅灭新春喜庆的罪人。高台之上的高官们也终于震惊失色,全放下了酒盏,裴耽在其中是最年轻的,这乱事合该由他处理,再不迟疑地匆匆走下台阶,下令侍卫上前将陈璆捉拿,又命内常侍去寻太医给春时看治。
他面色沉着,好像等待这一刻很久,所有的懊恨都妥善掩藏在凌厉冷酷的眸光下。被那样的眸光扫到,殿上所有曾笑谑不禁的人都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只盼自己不要被注意到才好。团年宴开到此,已经无甚意趣,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内宫宦侍来引领宾客离去,有人想看热闹,特意要留到最后,却也到底遭到了驱赶。
官员们急切地呵斥,仆婢们杂沓地来往,最后便独独静出来殿柱底下的一大片地面,春时流血昏迷,而奉冰跪坐在他身边,拿衣袖不停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血流,一身新年的新衣裳又弄脏了,连发髻亦散乱,他低着头,明明殿中烧着温暖的地龙,那瘦弱的身躯却在颤抖。
袁久林拿来了一件大氅,递给裴耽,裴耽沉默着,上前两步,将它披在了奉冰的身上。
奉冰一动不动。
孙太医带着几名医官匆匆赶到,飞快地为春时清理伤口、包扎止血。春时仍有气息,奉冰离他最近,能听见那游丝般时断时续的呼吸。伤者不好移动,孙太医去向裴相请示,问可否将春时暂且安置在殿中。
裴耽盯住奉冰,那件大氅像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生硬外壳;裴耽的目光又移开,“挪到偏殿去,待他稍好一些再送回府。”
内常侍有些憋屈,细声细气道:“他的血污了含元殿,还要留他?这可要上报圣裁……”
裴耽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让内常侍感觉自己已被裴相记恨上了,心掉进了冰窟窿里,不敢再说。
医官与侍卫们忙着将春时抬入偏殿,奉冰也站起身来,那一件大氅也便滑落在地。
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它,径自踩着一地碎裂的灯火的影,跟着春时消失在重重画帘之后。
殿中的人已不剩几个。裴耽慢慢弯腰,将那大氅捡了起来,交还给袁久林。袁久林不敢说话,胆战心惊地攥紧了手,几乎将大氅上的毛都要抓掉。
袁久林猜想,年关上闹出见血的大事,应当早已有人飞也似地报去圣人处了。陈璆固然罪无可赦,但裴相恐怕也落不了好,李奉冰毕竟是他的前夫,那一条襦裙背后,还不都是他的影子?
但那个小厮豁出性命,到底保住了主人最后的体面。李奉冰从始至终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就那样被春时一把推出局外,劫后余生,一片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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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的大纲是不会变的(摆烂.jpg)
第33章
裴耽在含元殿中候了一小会,便不出意外地接到了圣谕,让他与在场内官等一干人皆去紫宸殿回话。
夜已过半,他们匆匆赶到,圣人此刻显然脾气很糟,本来都将就寝了,却被陈璆闹这么一出,元日见血,兆头极凶,司天台的官员们或许已经禀报过,正抱着式盘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发抖。裴耽等人还未来得及行礼,便遭到圣人怒喝:“如今朕竟是管不住他们了?朕的兄弟竟给他们做笑话?!”
大殿阴沉,圣人暴风骤雨,先下令封锁消息,场上所有人都要拘管起来;陈璆下内狱,内常侍重罚,为首的几个看热闹的贡使也全都要问罪,着三省长官联席,与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一同案查。
到旁人都散去,一双玄锦朝靴停在了裴耽眼前,圣人的声音冷漠至极:“方才朕是给裴相公留了颜面不说破,裴相公心里想必清楚得很。”
裴耽双手扣紧地面,重重地叩下头去,“臣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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