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一向讲究穿戴,他选的东西自然不错,贵重精致,风华高妙。奉冰抬手摸了摸发顶,笑笑,本不打算多说,一转头,却见裴耽还巴巴地望着他,追问:“是不是?”
“……嗯。”奉冰失笑,应道,“好看。”
裴耽便高兴地拍了拍手。一时之间,奉冰的笑容却有些深晦。
这多日以来,他们同床而卧,说新鲜也新鲜,说古怪也古怪。或许是过去的相处太过自然,以至于将那种生活搬挪到五年后的今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但终究是不一样了。
裴耽将奉冰送出宅院时,望见崇仁坊的长街上,已飘起了早春的柳绵。
今年的春光到得太晚,杨柳仍是瘦的,但有黄鹂鸟站在柳梢头,往那沉沉暗云深处仰着脖子啼叫。街上已没有了积雪,沟渠中散碎着最后的冰块,随流水漂荡,青翠的柳绵便垂落其上,宛如一方旧年的琥珀。
礼部侍郎杨钰奉皇命,来崇仁坊各居处送开春的赏赐,经过这一座宅邸时,略略停了脚步,叩响了门。
先送一把墨玉尺,号称“裁度”;再赐一坛新酿酒,号称“宜春”;最后是百谷果实,既取重农之意,也有一个好名号,叫“献生子”。
杨钰颁赏有模有样,裴耽一一领受了,却还要打趣对方:“往后这礼部,想必是杨侍郎的了。”
杨钰白净的脸庞上,一颗鼻头却发了红,终于念完冗长的圣旨,他的声音变得酸涩:“裴相——裴尚书——不是,裴少保,”他仿佛是找遍了称呼,“您往后,再不回来三省了吗?”
裴耽只是淡淡地笑。
太子少保是个优待他的虚衔,这一优待,意味着裴耽从此便离开三省枢机,不问世事,但凡是经过官场的人,都能看得清楚。更何况裴耽的处境与寻常人还更不同,他到底要与奉冰同进退的。
杨侍郎低头闷了片刻,又说,待时局安定下来,傅令等都省长官都想为他办个升迁宴,往后在官场还可以互相提携,裴耽笑着应了,心中明白这不过是个空头的许诺。
多年以前,他曾经香街走马,看尽长安花,那时他的人生龙头高望,好像无往而不利。他曾经以为自己最适合在这宦海中浮沉,听鼓应官,逢迎辗转,他曾经熟悉所有无病呻吟的辞令和冠冕堂皇的命运。
他曾经只有这些。
直到他陡然从那一夜的噩梦中惊醒,他明白今日已不同了。
今日,他要将自己圈住,在这一方小小的宅院里,等一个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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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钰送的那些东西,在唐代是中和节的赏赐,中和节是二月初一。我把日期稍微挪了一下。
第76章 待伊来际
朝会过后,依例在曲江芙蓉园赐大宴。
天气一日日见暖,春虫蠢动,人心也活络起来。帝后、太子俱不在,但有不少高官贵人赴宴,路上议论着明日惊蛰,有郊祀大典,不知皇帝会不会亲自出来?在寒冷中憋闷了快四个月,春天可终于要到了。还有一些仍滞留长安的朝集使者,明日郊祀过后便必须回州道上去,因此颇为这最后的盛筵而激动。
曲江池边已备好了上千张席案,宦官们佝着身子在黄昏里一盏盏点起宫灯,圈出一片庶人们不能得见的地面。粼粼的水影里浮冰漂荡,被残阳一照,便似耀着无坚不摧的琉璃宝光。
赵王将周太妃从辇舆中迎出。周太妃年逾五十,但盛装华服之下,容色仍然端丽。她略略抬眼扫视一圈席上宾客,目光最后停在了李奉冰的身上。
奉冰连忙躬身行礼。
周太妃矜持地点了点头,由着赵王扶她坐到上首。待坐下了,她的神色便显露出一丝疲惫,眼帘垂落,那眼尾的纹路也遮挡不住地蔓延开来。
赵王在太妃下首陪坐,奉冰则坐在赵王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宣徽使袁久林上前,与赵王说了两句话,赵王摆摆手。于是袁久林长吸一口气,笑容满面地道:“天恩浩荡,举觞开宴!”
夕晖也正在这时俱收敛,仿佛它的光辉正是被曲江池上千万盏华灯所夺去。众人陶然畅饮,奉冰也应景地举了举杯。过不多时,赵王回过身来,将手中的金盏与他碰了一碰。
“你上回的话,我思量过了。”李奉砚道。
奉冰抬眼。
“明日惊蛰,我会带领百官往城南郊祀。”李奉砚平静地凝望着他,“我已嘱袁久林为你通籍,你可以照常入宫——去见他。”
“他”是指谁,两人心知肚明,像落进酒杯中的蛇影,被一口吞下。
奉冰低声道:“他不去领郊祀吗?”
“他不会去的。”李奉砚笃定地道。
然而郊祀至重,皇帝竟不亲往,不知会否引起百官议论。奉冰猜测李奉砚已有了谋划,低头饮酒,不再多问。
李奉砚又道:“你应当很恨他吧?若不是他——”
奉冰寡淡地笑了笑。
“我只想向他问清楚几个问题。”他说。
赵王静了静,转过头去。奉冰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是一顶端端正正的镶宝珠的礼冠。
“其实有些东西,永远不拿出来,也就永远没有效用。”赵王说,“二哥只是惊弓之鸟。”
“此话不错。”奉冰微笑地奉承,“是殿下更有底气。”
赵王“呵”了两声,忽然掸了掸衣袖,长身立起,拿手中牙箸轻轻敲了敲喝空的金盏。袁久林见状,忙抬高声音道:“诸位,诸位!听赵王一言!”
酒酣耳热的贵人们并没有立刻肃静,醺醺的酒气缠绕着上升,将空中的星星都变模糊。赵王望着这些人,又看了一眼上首的母亲。
周太妃似乎食欲不振,一手撑着头已昏昏欲睡,大半花白的头发迎着灯光,一丝丝地都暴露出来,像镀了银的无情绣线,将她整个人都缝成了一个璀璨发光的茧。李奉砚从小亲近母亲,但在这时,却感觉母亲已离自己非常遥远。
数十年的深宫浮沉,母子二人谨小慎微,相依为命,但往后,或许不必再如此了。
他向暗处抬了抬下巴,便有两名女官引着一个抱孩子的华服女子,款步走出。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贵人们,渐渐竟真的安静下来,毋宁说是呆若木鸡。
那女子行到赵王身边,还略羞涩地垂首,赵王朝她一笑,两手抱住那个孩童——那是个男孩,少说也有三岁,脑后留着一条细细的发辫,一直垂落入脖颈之下的衣领里,显见得受到父母精心的爱护。他在赵王的怀中并不闹腾,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扫视筵席上千余之众,突然一拧身,抱住赵王的脖子,嗓音清脆地叫了一声:“阿耶!”
“哐当”,不知是谁手中的杯子,清脆地掉在了地上。
*
奉冰知道这一切早已排演好,便连那一声“阿耶”也是。
赵王举杯与贵人共饮,却突然哭出声,说自己胆小懦弱,三年多来,竟不敢认回自己的亲生子。往后一定不再亏待他们,要将他们与周太妃一同接入大明宫去享福。
贵人们连忙都去安慰他。包括那八十多岁的太子太傅,一边摇着头感慨地叹气,一边又颤巍巍来向他敬酒,说皇室有庆,先帝在天之灵,当宽慰十分。
他们谁也没有提到真正的帝后与太子。
月上中天,这一场筵席将要结束时,一切都很圆满。
奉冰坐上马车之前,见李奉砚正沿着池岸往这边走来,便让车仆再稍等等,自己迎了上去。李奉砚笑道:“三哥差点儿忘了,明日初六,也是你的生辰。”
奉冰一愣。
李奉砚笑着,让身后人送上一坛未启封的酒,“这是夕晖楼的葡萄酒,我想你会喜欢的。”
奉冰命春时接过,复拱手,平平地道:“多谢三哥。”
李奉砚望着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夜色已晚,悲风汩起,兄弟俩面面相觑,又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多可说的话。
“明日,”李奉砚又重复一遍,“他不会去郊祀。你只管进宫,问你想问的,做你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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