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冷淡地一笑。
大夫将银针一一收回,裴耽感觉脑子没那么痛,活着便好像也不那么煎熬了。于是在大夫离开时,还嘱吴伯多给他塞了些钱,说了句新年如意。
吴伯回来,有些踌躇:“今年陈璆这一案,都省傅令那边差人来问……元会是大事,他们都怕遭罚。”
“问什么问,他心里早有盘算,还来问我。”裴耽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来由地烦躁,“一个陈璆,难道还能翻天了?”
“二三十个地方贡使此刻都在内狱关押,虽是机密,外头到底有些风言风语。”吴伯道,“圣人让三省给他们定罪,这事情颇不好办,所以傅令才来问您嘛。”
“圣人这看似是罚他们,其实是等着罚我呢。”裴耽语气冷漠,大半晌没有说话。吴伯便默默等着。终于,裴耽道:“元会失仪,干犯天命,陈璆是首恶——先上刑,待有空了,我亲自去审他。”
吴伯一惊,“什么?”
裴耽沉吟,“冯乘死得太快,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想明白。多审几句,延他数刻之命,总没有坏处。”
他的目光悠悠荡荡,又移向卧房边那只衣箱。那一条真正的石榴裙已经收在箱底,他又静了片刻。
吴伯照料着裴耽起身洗漱,准备好纸笔,裴耽便给尚书令傅沅写公文。写完这几通,裴耽想了想,又向皇帝上书请罪,元会上一应乱事,都是他身为礼部主官兼一国宰辅德不称位之故,恳请圣裁。
吴伯眼皮直跳,“这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裴耽对这些巧言令色之术原本十分熟稔,但此刻他却觉得累了。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若是圣人真顺他的意思,夺了他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那会不会是一件好事。
他手上有先帝遗诏,李奉韬不知遗诏的具体内容,五年来始终来来回回提防试探,还把主意动到奉冰头上,要拿奉冰来威胁他。前年先帝驾崩,李奉韬甫一登基便盘算重启旧案,传奉冰槛车受审,裴耽设法拦阻了;去年无论如何躲不过,李奉韬撤换了牢州刺史、岭南节度等一应官员,犹执意召回奉冰,裴耽也就只能建议让奉冰随贡使一道朝觐,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遗诏是不能给出去的,但自己也应有所退让,别把圣人逼得太急……圣人的心肠和手段,他在五年前就已领教过了。
吴伯将文牍都送出去,再回来时,裴耽却又缩回了床上,正拢着被子,头发凌乱,双眼直愣愣地,面朝窗外发呆。吴伯问:“今日初四,要不出门走走?”
裴耽道:“去哪儿?”
吴伯想了想,“去慈恩寺拜一拜吧,除一除晦气。”
“……”裴耽不高兴地嘟囔,“拜就拜。”
第38章
裴耽收拾齐整,要出门时,却遇上有人登门拜访。
是他一位守了寡的远房堂嫂,一手挎着与身形不相称的大篮子,另一手牵着小侄女,身后跟着两名家丁。她颇不好意思地道:“允望要出门么?我听闻你抱恙,带来几个老家的土方……”絮絮叨叨地说着,揭开篮子上盖的厚布,里头却是几只沉沉的药盅。
“新年如意。”裴耽示意吴伯接下,又笑着去揉了揉小侄女的头,“累嫂嫂费心,我好得很。”一边说一边领着他们往外走,对小侄女亲切地道,“小橘累不累,看是在屋里休息,还是陪我一同出去走走?”
小橘抱紧了自己最爱玩的绣球,奶声奶气地道:“不累,我还要玩儿!”
裴耽本料想这位堂嫂孤身来访,定是有不得已的事情相求。带母女二人上了马车,堂嫂竟向他径自跪下。
原来是老家亲戚之间,对五亩田地的归属有了口舌之争。那田地原是堂兄开垦,一直供养着她们母女,如今堂兄不在,她也每日下田操持,谁料族中人讲明年不让她劳作了。不劳作,那田地自然就给了别人。
这种事说麻烦也麻烦,牵扯的人事太多;但说简单也简单,谁让裴耽是个六亲不认的宰相。堂嫂哭得凄惨,好像下一刻就要饿死,小橘听不懂,去给母亲擦泪,自己突然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吵得裴耽的脑仁儿又疼了起来。
自己小时候难道也是这般?父母哪里还有什么田地留给他呀,恐怕早就被叔伯瓜分了。唯有那几十摞的书没人肯要,还被他当作了宝贝呢。
“大过年,不好流泪的。”裴耽劝道,“这样,我给太原府修书一封。”
堂嫂呆住了。
她哪里想得到当朝宰相的官威有这么大,为了五亩田地,可以惊动府尹。但裴耽只这片刻,已经想得比她更深,自己身居高位,若以小辈身份去找裴家的族长,反而显得猫腻。
堂嫂泪流满面地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头,又按着小橘一同磕头。裴耽说了半天,好歹让她们起身了。
平康、东市人山人海,马车为了躲避,绕了一些远路,但靠近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时仍是一步也动不得,车仆掀开帘子无奈地道:“裴相您看,要不下来……?”
小橘当先欢呼一声跳下了马车,两脚踩得雪泥飞溅,堂嫂在后头惊呼着跟随。裴耽也下了车,热闹喧嚣的声音顿时涌入双耳,他抬头,里坊间数十佛寺香火鼎盛,慈恩寺则是最为盛丽的一座,层层叠叠的宝塔尖上挑着积雪,闹市山门前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又有顽童嬉闹穿梭其间,若不小心,还会撞上突然炸响的爆竹。
小橘跑了好远,又折回来,拉着裴耽的手往前走。
裴耽今日穿一身赤色软缎襕袍,漂亮但无装饰,只像个富家公子,混在人群中,由小侄女胡乱拽着这边拜一拜,那边拜一拜。慈恩寺后头便是大雁塔,裴耽逗小橘道:“知道大雁塔上有谁的名字吗?”
小橘哼了一声:“考状元了不起么!”
裴耽哈哈大笑。他们跟着长长的队伍去上香求签,四面清冷的风里糅着脱俗的香火气息,闻来十分怡神,好像令他的头也不疼了。
他随意地扫视过这座宏大的佛寺,小橘咬着手指道:“咦,是那个叔叔。”
裴耽顺着她目光望去,忽而僵住。
就在队伍最前头,有一个人已经排到,他低下头向掌签的僧人拜了一拜,将自己手中的佛签递出。在他旁边,还站着他的兄弟。
*
掌签的僧人接了签,一怔:“这签上没有字啊。”
奉冰也呆住,拿回来一瞧,竟当真没有字,是一支白签。他方才可是毕恭毕敬地求了签,也不敢看,径自递上来的;然而那僧人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到屏风后头去了半晌,又回来,道:“是我们弄错了,这枚签尚未写字,不该进签筒的,不如您再抽一次?”
说着,他将自己面前的签筒推上来。这么多人在后头排队候着呢,奉冰尴尬极了,李奉砚大咧咧伸出了手:“我来。”毫不犹豫地一摇,“啪嗒”,一根签正面朝上地掉出来,写着“大吉”二字。
僧人便给他解签,说这签好呀,施主要大富大贵。李奉砚高兴得要唱出歌儿来,捧着解签的红纸笺带奉冰离开队列,一边说道:“我抽的就是你抽的,我大富大贵,还不就是你大富大贵么?”
奉冰望着自己那根空白无字的小木片,哑然。
好歹也是太祖敕修、拿皇家供奉的大寺,怎么能出这种漏子!
两人又在慈恩寺里转了转,各殿菩萨都拜过,最后往里走,登上了大雁塔。宝塔千重,宝相庄严,每一层的券门中都刻着历代登科才子的姓名籍贯,若有人位至卿相,还会被朱笔描红。无数个名字便这样盘旋着雁塔上升,看得二人眼花缭乱,最后便看到了最近的几批,大红色的“裴耽”二字格外醒目。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李奉砚带他来此,实有用意,看他脸色不似不快,便斟酌着道:“有一件事……我始终想告诉你。”
奉冰转脸看向他。
塔中人少,他们立在一扇小窗之前,连旁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从高处望去,银装素裹的长安城褪去了热闹,一片华美的清寂。李奉砚手撑着窗沿,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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