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说得混不吝,惹奉冰皱眉,转头打了他一下。
“我知晓你什么意思。”奉冰复回头望向铜镜,“‘满门忠良’,你是要他们丢人。”
裴耽笑吟吟地凑上前,将唇吻上奉冰的发顶,颇不要脸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奉冰。”
方才略微僵凝的气氛渐而融化开。奉冰有些别扭,但并不躲,只是屏着呼吸,好像这样可以将裴耽悠长的梦想听得更加清晰。在尴尬的余韵中他兀地去捉裴耽的手,裴耽没能防住,只好摊给他看。
手掌仍包着纱布,但夹板已经拆下,几根手指除去那伤疤的暗纹,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奉冰轻碰那指尖,裴耽迟钝地缩了缩,仿佛它仍旧不属于他。
“钟大夫说还要四五日才能去试试抓东西。”裴耽强道,“但我这些天都会抛筷子玩儿了。”
“四五日。”奉冰喃喃,“待你的手治好了……”
却又不再说下去。
事到如今,似乎每一个人,都想与他讲“以后”的事;可是云遮雾罩,却是每一个人都讲不清楚。裴耽将右手收了回去,轻声问:“今日朝事如何?”
“啊。”奉冰回神,恍然一笑,“我今日见到周太妃了,赵王要迎她回大明宫,还要将平康坊的妻儿也接入宫来。”
多日以来,奉冰归家,总愿意与他谈谈朝堂上的变化。皇帝因病困在清思殿,属意赵王住进大明宫,三司三省——至少表面看来——皆是有条不紊运作如常。除了大明宫内外神策军的戒备愈加森严以外,君君臣臣,兄兄弟弟,竟好像一丝波澜都不曾发生。
尽管这一局面显然不可久长,但暂且谁也不知它将如何被打破。
“皇后、太子还在。”许久,裴耽静静开口,“赵王再如何鸠占鹊巢,总不可能弑君杀兄。”
奉冰没有接话。他咳嗽起来,裴耽忙为他端来热茶,饮尽之后,他便捧着茶碗发呆。
他每一日都会进宫见赵王,赵王则每一日都在变得更加焦躁、更加疲惫。李奉砚过去懦弱,心怀无数的牵绊和顾忌;到如今权勾当军国事,才发现自己根基之浅,处处都会遇上掣肘,若不是有北衙六卫支撑着他,他甚至没法将中旨发落下去。但北衙六卫,归根结底,却是奉冰送给他的东西。
所以他才想为自己的妻儿立下名目,或许朝中的人精们得知他有后,立刻便会见风转舵。
“我猜,”裴耽忽然又道,“赵王需要一个……契机。”
奉冰与他两两相望,在这短暂的片刻,他们都看不清这一局面的终点,也猜不到赵王会如何破局。
奉冰按了按太阳穴,站起身来,预备去沐浴。走到门边,忽又一顿,若有所思地道:“我今日还在朝会上见到一个小宦官,模样颇眼熟。”
“是谁?”裴耽温声。
“……”奉冰思考良久,又哑然失笑,“怎么会像呢,孟朝恩的人头都挂在城门口了。”
第73章 鬓云微度
这一晚他们入睡得早。点上那一只雪白的岭南香球,夜中只有一点荧荧的火光,悬在床顶上,纤薄的香气缓慢地侵入人的梦景。奉冰一上了床,便很自然地向裴耽身上依偎过去,一边又伸长手臂去将青铜灯的灯盖罩上,“哐当”,金属的脆响在夜中听来悦耳极了,犹如相互撞击的浮冰。
裴耽任由奉冰动作,看着他抬高的身躯,月白衣袖晃了晃,领口里露出的微红肌肤转瞬隐没,像月亮沉进了云海。奉冰睡觉时怕冷,依偎他却又不愿压着他的手臂——左手臂也不行,结果沉入梦乡之后,身子却越滑越下,直将自己蜷了起来,裴耽不得不掀开锦被,将他从那闷热又安稳的地方捞出来,再放回裴耽自己的怀抱中。
裴耽睁着眼,再望向那一颗静静暗燃的象牙香球。那是他们久别重逢之际,奉冰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夜色深浓,将菩萨也变作了模糊的黑脸。
他没能睡着,到了夜半,更头疼起来。
自己也许是回到了五岁以前。年纪小,个头矮,连裴家坊门边的石狮子,都仿佛有着能压垮他的威严。他跟着西席先生学书,学得昏昏欲睡,一不留神望见了候在门外的母亲,便大叫一声,将书卷一扔,扑过去要跟着母亲走。母亲懊恼极了,说早知如此,我便不当来瞧你,不读书怎么行呢?
是啊,不读书怎么行呢?
后来他连母亲也没有了,陪伴他的只剩下一位老仆和满屋的书。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下,他曾经问吴伯:什么样的人最厉害?
吴伯哑然。裴耽学着家中大人的模样,双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脸上未干涸的泪迹令他像个邯郸学步的大花猫,突然他又道:我明白了,先生让我考状元,是状元郎最厉害,对不对?
五岁以前,他顽皮胡闹,但人人都夸他是神童;五岁以后,他将自己关起来读书,却没有人再称赞他。每到朝廷开春闱,太原府的举子们结伴入京,他也会跟着看热闹的队伍去瞧,听着乡里街坊对今年的人才们品头论足,直到堂兄们来抓他,说,你且等等吧,如今你连贡院的桌子都爬不上去!
接着便是毫无顾忌的哄笑。他们都说裴将军的这位孤独的小儿,才多大点儿,已想功名利禄想得疯了。
他默默地跟着堂兄们往回走。西席先生离开了,但他还有很多课业,来不及再看热闹。待回到书斋,铺开宣纸,他再度握笔,右手却忽然发起抖来。
心中蓦然震恐,好像预料到一切花团锦簇背后的结局。深浓的墨,一点两点在纸上迅速地洇开。他什么字都写不出来,那愈来愈大、愈来愈深的墨点宛如张着血盆大口的洞,他要怎样才能填满它?哪怕只是画上一把深冬的梅花……可那一支狼毫笔再不听他的话了,它执拗地逸出命定的轨道,任他被吞噬掉。
他曾经会写许多种不同的书体。在秘书省奉命抄书,要用端正的小楷;为皇室书碑刻印,要用堂皇的大篆;在官场上逢迎交欢,要用风流而时兴的狂草飞白。他曾经寄托了那么多希望在这只手上,如今却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功名利禄,没有厉害的状元郎,也没有……没有……
他想不出来。他一定曾失去过很重要的东西,比这只手还重要得多。他想起一双苦楚的泪眼,他却同对方说,你不要同情我。
他不要同情,他不想听。
“——裴耽?”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好像害怕惊扰他,但却已然像一只钩子,将他从深水底挂住。他竭尽全力地攀住这只钩子,生怕它离开了,哪怕遍体鳞伤也不肯放手——
“裴耽,你醒一醒。”那人唤着他,却又偏头闷声咳嗽起来,这咳嗽声将裴耽的心一下子揉紧,以至于睁开了眼睛。
裴耽尚未清醒,只感受到奉冰焦急的视线:“咳咳……你魇着了?还是头疼?我去叫钟大夫过来——”
裴耽下意识伸手往帘外摸索,“你喝点儿水……”
奉冰拦住了他,“无事。”
这二字又让裴耽失措地松懈下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却从喉咙口咕哝出两个字:“不要。”
“什么?”
“不要叫钟大夫。”裴耽说。夜色还这样深,找大夫做什么?他努力望着奉冰,又道:“你不要同情我。”
奉冰猛地僵住。
香球烧到后半夜,气味已渐泯散,唯一两点脆弱的光,闪烁在裴耽的眼眸中,红的火投进去,却变作透明的水色。
“你真的明白么?”裴耽似疑惑地发问。
奉冰想应答他,却哽了一哽,“嗯。你梦见什么了?”
裴耽听出奉冰话音里微颤的纹路,内心便窸窸窣窣地痒。“我梦见……裴家人。”又顿住,他并不想谈那些事。奉冰正面对着他,他往奉冰身上蹭了蹭,有温软的香,是睡了好几个时辰之后朦胧蒸腾出来的。他越蹭越渴,直到奉冰忍耐不住地“嗯啊”一声,想挪开他的脑袋,他却道:“四哥,我……我想摸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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