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将脸埋在奉冰的发间,很久,很久,咕哝出一串忧愁的声音。奉冰动了一动,他便以为奉冰在挣扎,惊惶地不肯动弹,却听见奉冰说:“你的手……裴耽,你让我看看你的手!”
奉冰在他怀中转过身来。裴耽想将手藏回去,但却已经被奉冰捧起。右手掌受烧灼的地方已经上药包扎,但被拶过的指骨仍然脆弱,像小心翼翼地、羞涩地蜷起。奉冰低着头,裴耽看不清晰他的表情,心中的惊惶愈来愈扩大,咬着唇想说些什么来转圜,微红的手指尖却突然感知到温热的水滴。
烛火之下,奉冰的眼睫轻颤,潮湿的水光闪过,一滴又一滴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落在裴耽受伤的指尖。
在奉冰的哭泣中,裴耽反而得到了某种平静的力量。他抬手为他擦泪,手指使不上力气,却把奉冰的脸擦得愈加像一只花猫儿,不由得笑了笑。
“四哥,”他的声音低柔,像随着烛影而微颤,“皇帝说得没错,你真的心疼我。”
*
这一句反令奉冰哭得更厉害,泪滴接二连三迟钝地摔落,飞飘,五年,八年,全都被浸透,被沉没。
裴耽的身子稍稍朝他靠近了些,他便抓紧了裴耽的衣襟,像是主动恳求一个拥抱。裴耽未料及他的依赖,带着他跌了几步,身后却是一面绘着水墨山水的竹屏,“哐当”地倒落下,奉冰蓦地回神去瞧,忽意识到这一面竹屏,与他们新婚时的那一面一模一样。
亦或许就是同一面,八年,它从未撤去罢了。
八年,裴耽早已将他禁锢在一个无边界的角落,自己其实从没能真正地躲开他。
裴耽的怀抱仍旧是引他堕落的深渊。
意识到这件事,多少有些绝望。
奉冰细细地喘息,极力将每一呼吸都变得绵长、平稳,犹如一只早已落入彀中的兔子,在徒劳与猎人计算着时间。可那猎人却不是裴耽。
“你,”他哭得鼻头都通红,但别过脸去,努力克制着声调,“你还能不能自己洗澡?或者我来帮你……”
“我自己来。”裴耽温柔但坚定地回答,他主动放开了奉冰,慢慢地站直身子,声音嘶哑,仿佛想唤回什么:“我去把自己洗干净,四哥。”
第65章
奉冰为裴耽关上了浴房的门,穿过天井,走入自己所居的寝阁,外间清冽的风稍稍吹干了他颊上的泪水。他唤春时提一桶热水过来,将披落的长发随意束起,自己潦草地擦了擦身,换上了家中的常服。
炭火已燃起,渐渐将寝阁催暖。小炉上煨着药,还温着酒,几缕气味古怪地糅在一处,令奉冰鼻尖发涩。春时盯着他先将药喝了,而后才取下酒壶,“今晚您受苦了,若想好睡一些,可以喝一点酒。”又小声补充一句:“但裴相受了伤,可不能让他瞧见。”
奉冰失笑,“嗯”了一声,他闻见酒气渐渐流淌,仿佛能让五蕴六识都钝一些。他饮尽一盏,又将酒盏扔回给春时,问:“钟大夫呢?”
“钟大夫给裴相看过病,也在牵连之列,您忘啦?他早先去乡下避难,吴管事已派人去请,明日一早开了城门,他就回来。”春时叹口气,“横竖不过几个时辰,您让裴相睡一觉,等一等,大夫也便到了。”
奉冰沉默,这沉默中未免含了几分躁急。“我五更时分入宫。”
此夜赵王在明,他固不可出头夺了赵王的颜面,但明早他终究要入宫的。
“哎。”春时应道,“那我到时来叫您。”
奉冰摆了摆手。他拿下案上的几份文书,一一地翻过,做了批注,让春时送走。
一日一夜之内,裴府的大宅早被掀了个底朝天,暂时是不可能住人了。奉冰手撑着腮,另一手百无聊赖地将墨盒打开又关上,听那钝重的空响,便想,自己这小宅院里,也不知能否腾出一间厢房给裴耽住。裴耽旧伤叠新伤,只是明日钟大夫来时,自己已经入宫了,要嘱咐吴伯多盯着一些。至于那一只绣着兰花草的香囊,奉冰自己都从未在意过,甚至不记得是在何时弄丢的,也从不曾仔细去找寻,那左不过是一只香囊而已……
他的思绪纷纷然,几乎要犯困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书案一角的书函底下仍压着那几张春帖红纸,下意识地扯出来,在房中走来走去,一定要为它找寻一个藏身之处。
“——四哥?”
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听在奉冰耳中却如惊雷。他蓦地转过身来。
裴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一身月白绸子的里衣胡乱披挂在身,衣幅却有些窄,他一手努力拉扯着衣衽,却仍露出大片胸膛,底下的脚丫子光着,连木屐都寒冷地哆嗦。他窘迫地道:“春时……是不是给我拿错衣裳了?”
“……”奉冰呆住,“这是我的衣裳!你发现错了,不知道叫他么?”
“我叫了。”裴耽却更委屈,“他不理我。他是你的下人,怎么会听我的使唤?”
“当年明明是我们一同雇下他的。”奉冰嘟囔。
裴耽看着他的表情,往前靠近了一步,低声:“四哥,生气了?就因为我穿了你的衣裳?”
青年步步紧逼,温柔的话语,却仿佛严丝合缝的网罗。
奉冰一下子跌坐在了软榻上,裴耽便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来,却在这时,注意到奉冰手中的红纸。
“这是什么?”裴耽问。
“是你的东西。”奉冰回答。
“我的东西?”裴耽更好奇了。伸手欲接,奉冰却不肯,抬高了手臂不让他拿到,仰倒的身躯不自觉地打开。裴耽的眼神一深,欺近过去,轻轻松松地便从奉冰手指间夺下了那几张红纸。
啊——看清了纸上的字,裴耽却像被烫着一般扔掉了它,“——你怎么会有这个!”
褪了色的红纸轻飘飘飞落在地,上面写着一些令人耳热的抱怨,抱怨情人的信,抱怨迟迟不到的春天。
“你还说,”奉冰笑,“这样好的诗,你拿它糊在床缝。”
裴耽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那眼神却并不安静。
“你给我写了什么样的信?”奉冰又问。
太近了。奉冰不自觉抬起膝盖,眼神闪烁,轻轻的笑声像推拒,又像勾缠,好像单凭这笑声便可以撩动看不见的琴弦。裴耽仍旧不答,左手握住了他的脚掌,神色逐渐地紧绷,贴近前时,忽闻见一阵酒气。
“你喝醉了?”裴耽一愣。
奉冰拿两根手指比了比,“就这么一小点儿,一盏都不到。”
意思就是他没有喝醉,他岂会那样轻易就喝醉呢!
裴耽凝望着他,哼笑。
奉冰又道:“你不能喝的。我让春时都收走了。”
裴耽好像根本没有听他的话,他的另一只手沿着奉冰的脚踝渐渐抚上小腿,身子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音都错了,大珠小珠清脆凌乱,散碎地落在地上,奉冰都来不及捡拾,于是只有怔怔地看着裴耽的手。受了伤的手,爱抚都用不上力气,像隔着水波抚弄粼粼的月亮,涟漪一圈一圈,抓不住却飞散,于是只有更痒,更急迫。
奉冰想站直起身,双腿却早已被裴耽摸得发麻,一用力竟趔趄,裴耽连忙抱住了他,自己却被奉冰扑得仰倒在地。
连软榻也在地上滑了半寸,嘎吱的声音甚是难听,叫两人都红了耳朵。
裴耽扶住奉冰的腰,眨了眨眼,右手继续往上,隔着纱布与衣衫,按住了奉冰的左胸。
奉冰一惊抬眼,呼吸急促起来,发现自己此刻正跨坐在裴耽身上,而裴耽衣衫不整、春情满面地凝视着他,竟好像他才是那个登徒子。
“四哥。”裴耽的手掌覆在奉冰的胸膛,于是那心跳的声音也遮掩不住,在水波中无垠地扩散,“四哥的心,好软啊。”
是啊。奉冰想。自己的确是太心软了,才会这样在他手底任他揉搓。
裴耽抬起身躯,鼻尖便碰上了他的鼻尖。不知是谁突然短促地喘了一声,粗重的气息里有清苦的药味,立刻又被旷冷的夜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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