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陈璆只觉一股无明火直冲天灵盖,“我关心你,你说我看你笑话?!”
奉冰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似乎是咬紧了牙,平素温润的下颌都显出了拒人千里的僵硬棱角。
他们不过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奉冰开始后悔。也许是陈璆的关怀到底传达到了他的心中,也许是病中总会有向人倾诉的冲动,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却被戳破了他的心不在焉。
他后悔。他从来不想和人分析他自己,所以他才会去分析裴耽。
陈璆经不住他这样盯视,起身走了几圈,又看到屋中成堆的礼物,描金錾银的精致漆盒一只摞着一只。这两人明明都已经离婚了,各自的境遇天差地别,裴耽见风使舵,从这一场和离中讨了那么多好处,就不应当再腆着脸来招惹李奉冰。
这世上没有雨落了还能上天,水泼了还能收回的道理。
陈璆不甘心,这不甘心令他双眼都发红。
“你不应该收他的东西。”他绕着弯子说话,语气有几分强硬,“你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不应该再轻贱自己。”
“陈使君。”帘内传来平稳而冷漠的声音,仿佛一道逐客令,“你什么都不知道。”
*
春时见陈璆满脸懊恼地出来,自己忙进门去,唤了一声:“郎主?”
没有人应声。
春时将屋中的礼物收拾进箱子里,劳动大半晌,又去掀开床帘,道:“郎主还休息么?该用膳了。”
“……嗯。”
奉冰回答,便想坐起身来。他被陈璆激出的怒气很快已消散,此刻只剩下疲倦。春时看他鬓发凌乱,双眸含水,脸颊也红得不太正常,陡地一惊,先去摸了摸奉冰的额头,瞬间被烫回了手,惊呼:“您发热了!”
奉冰乏力地笑,“大惊小怪。”
“无论如何,您先吃点儿。”春时道,“吃完了躺一会儿,我再去请大夫。——都是跪出来的!”他愤恨极了。
奉冰方才在陈璆面前还撑得那么体面,像戏台子上用木头支起来的假人,此刻全垮掉,才发现假人是没有芯的。他出不来汗,只觉浑身干燥地热,仿佛有蚂蚁爬在四肢肌肤,让他难受地蜷住身子。
陈璆问,你是什么心情?
他其实知道陈璆想听什么。全天下人,都想听他说一句,他恨裴耽。
可他不恨,他绝不恨。
*
吴致恒回到裴府,向自家郎主禀报,说李郎君把礼物都收下了。
“你辛苦了。”裴耽正坐在桌边,上身赤裸,由大夫给他换外伤药。
吴伯看了一眼裴耽肩头的箭伤,那创口见肉见骨,看着极吓人,但止血之后,愈合得还算不错,大夫抹药的时候,裴耽皱着眉头,硬撑着没有吭声。
昨夜他在李奉冰处只睡了拢共不到两个时辰,天未亮便赶回府来,召医疗伤。之后又磨磨蹭蹭地处理了许多事情,到眼下快傍晚了,也没能合一下眼,仿佛身子是铁打一般。
吴伯道:“我去做饭,待会您稍微吃一点,便歇息吧。”
裴耽漫不经心地看着大夫包扎:“他说了什么没有?”
吴伯想了想,“他原本不要的,是我说,若他坚决不肯收,郎主会打人。”
裴耽笑出声,他本来料想这礼物送得不会太容易——结果牵动伤口,又“嘶”了一下。
“不过郎主,”吴伯一板一眼地道,“您送的东西,我看,陈使君已全都送过了,也摆在李郎君的屋子里……”
“什么?”裴耽皱眉。
“河中府使陈璆,与李郎君似乎关系很近。”吴伯道,“我到的时候,正在照料他。”
裴耽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对此事,他也不算惊讶,但渐渐地竟确实有些不爽,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夫给他换好了药,同吴伯说了半天饮食起居上的宜忌事项,吴伯时不时要看裴耽一眼,好像怕他随时会暴起。
大夫离开后,裴耽回过头来,对吴伯摆脸色,“看什么看?”语气又奇异地舒展了一些,他笃定地道:“李奉冰又不是没见识过男人,怎么可能看得上那样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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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尔反尔了(x)!其实是周日似乎又有事,我害怕周日也要停更,另外今天看到满千收了真的很开心,想谢谢大家!所以开完会就还是来更新了嘤嘤嘤
第16章 逐影起舞
裴耽昨日生辰,皇帝正好赐了他假,倒方便他养伤。疗伤的大夫是他用惯的人,口风颇紧,但他还是多给了一些钱银,叮嘱务必要避人耳目。用过晚膳后,裴耽小憩片刻,便听吴伯禀报说李郎君病了,还颇严重,高热昏迷,惊动了守邸的官吏。
裴耽还未及思索,又听闻皇帝已打算下旨,将李奉冰挪出邸舍,送入宫中养病。
裴耽在皇帝身边布有耳目,这消息半夜传来,或许旨意待天明就要下达。宫里的宦官等在他阁外的檐下,深深的黑夜里雪色与月色辨不分明,富丽堂皇的宅邸不点灯,到夜了便只有森森鬼影。
他阿公说,裴相少年老成,心窍玲珑,他的吩咐要仔细记住。
宦官并未等很久,那老仆便出来了,交给他一张折好的纸条。
“裴相吩咐,让你阿公劝一劝圣人,规劝的话都写在上面了。”吴致恒道,“也不必劝得太紧,裴相很快会安排。”
宦官离去。吴致恒欲推门时,房中传来当啷砰嘭的声音,不知他家郎主又撞到了什么东西。说来奇特,郎主本来有洁癖,在外头衣冠楚楚,回到家却总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以前都是李奉冰收拾,旁人碰不得。现在府中仆婢不多,很多事情要亲力亲为,吴致恒只能管洒扫清洁,却也没法给他整理清楚。
吴致恒走入房间,见裴耽歪着身子坐在一堆书册中间,也许碰到了伤口,龇牙咧嘴的。
这小窝说脏是不脏,乱而有序吧。
“去请傅令来。”裴耽揉了揉额角,剑眉压下,似乎终于显露出一丝忧倦,每句话都停顿了很久,“还有杨侍郎——我培养他那么久,也该派上用场了不是。”
他指的是他在尚书省的顶头上司,尚书令傅沅,以及他的直系下属,礼部侍郎杨钰。
“是。”吴伯躬身,又忍不住道,“郎主,您……”
“我有分寸。”裴耽的声音平缓而空寂,“只不论他要留下还是离开,我总要护他全须全尾的。”
吴伯意外地抬眼,却只见裴耽抿紧唇,手指间玩着一串无情的玛瑙珠子,烛火映出一个孤清的侧影。
翌日,尚书令上表,称接到礼部的禀报,庶人李奉冰在邸舍住得不顺,生了高热,牵连旧疾,十分凶险;请求将他挪出邸舍,搬入京中安静地面养病。至于去处,礼部自然已安排好了,是本部侍郎杨钰名下的一座外宅。
*
春时前前后后地跑动着,看顾着脚夫们搬箱子,大半时辰后,将奉冰搀扶了出来。
奉冰衣衫整齐,但其实仍旧发着热,里衣都湿透了,只是睡了一夜,精神稍醒一些。邸舍庭中聚集了不少的人给他“送行”,其中守邸的官员尤其战战兢兢,尚书令的奏表里把所有错误都推给他了,说是他害得奉冰生了病。
不然总不能说是天子罚跪罚出来的。
奉冰静了静,轻声道了句:“我无事。”
守邸官员听得懂,简直要哭出来。四皇子真是个好人!
奉冰坐上车后,掀开车帘,对众人道:“多谢各位,萍水相逢,情深义重。奉冰祝各位早日高升,运道亨通。”
他气息弱,两句话耗了许久才说完。众人又是一番客套,他受不住了,要下帘时,见到陈璆站在众人之后,邸舍门柱的阴影里,沉着脸看他。
不知陈璆终竟会将自己看作什么样人,但奉冰已无心力去管了。
新的住处在崇仁坊,阁楼都是新建,园林小巧雅致,但与周遭贵戚的府邸相比就很显寒酸。杨钰领着奉冰主仆二人稍稍走了一圈,带他们进了朝阳面的主房,说这里暖和宽敞,最好住人。奉冰自然感谢,又让春时拿岭南的新鲜物件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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