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太液池已在望。袁久林又延请他们往池边的自雨亭去,一路宝灯香火,礼官唱赞,而礼部尚书裴耽也不出所料地迎立在路的尽头。
看见裴耽,不知为何,奉冰的心却仓促地停了一下。
这个人好像总能打乱他所有振振有词的平静。
第24章
无边灯火之中,裴耽头戴进贤冠,穿一身刺绣五章的绛襕袍,配紫绶金剑、水苍玉佩,朱袜赤舄,站在自雨亭下迎客,庄重又耀眼,奉冰还未走近,已觉他像一株宝光大盛的珊瑚树。
品阶越高的官服自然官威越足,但青年生得过分昳丽,身材颀长五官标致,剑眉斜飞入鬓有几分正气,一双眼睛却又脉脉含情地上挑,清滟眸光扫过来时,总要让人忘了他是个多大的官。
看见奉冰,裴耽的眉头微微蹙起。袁久林抢先上前,与礼部的官员们耳语了几句,又向裴耽点头哈腰一番。于是有两名女官走出,先将赵王请入亭中,又有两名女官来请奉冰,往另一边道路而去。
望着那清隽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袁久林将双手拢入袖中,微微弯了腰。“圣人今日同李郎君说,要帮他平反。”
裴耽抬了抬眼,一梭光从那眼中掠过。
袁久林又道:“但奴婢在后头,又听见李郎君对赵王说,他想早日回牢州去。”
裴耽抬手慢慢地理衣袖,“嗯”了一声,袁久林看不出他的意思。片刻,却听他道:“我会安排。横竖不过一个多月,让他大人大量,再多忍一忍。”
袁久林应“是”。
他对裴相的行事原本是从不置喙的。裴相作风低调,但实际连同袁久林在内,长安内外、中朝上下大多已都是他的人,他想要办点什么,只消一弹指就能顺利办到。这也是圣人忌惮他的缘由,先帝给他的职权实则早已与宰相无异,去年圣人继位也只能顺水推舟,让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袁久林以为裴相已与李奉冰商量好的,毕竟这五年来,裴相与牢州方面始终通着文书。但当李奉冰被召来长安,却好像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裴相从开春便在部署着给李奉冰平反,三省找出幽恪太子案的一应旧文书,内宫找出诸多绝密旧档,如今连圣人都被惊动,有意要先下手为强地拉拢李奉冰……
这所有工夫,怎能够说停就停?
袁久林终于还是多问一句:“您这是要……”
“让他回去。”裴耽道。
袁久林急了:“可是先帝遗命……!”
裴耽侧过头去,望向烟波浩渺的太液池。入夜后天气转阴,风色消沉,他的衣袂似在翩翩浮动,但仔细看去,却不过是冰冷波光印在上面,将他一身灿烂奢华都洗成沉默的黑白色。
“先帝遗命,到底是希望他快活安稳。”他说。
*
奉冰跟着女官走了十数步远,抬头看到一所小宫室,临时充作了尚衣轩,才明白裴耽的用意。他走入去,女官先架好屏风,再捧来一身新衣,道:“奴婢服侍李郎君更衣。”
是一件缥青的外袍,夹了厚棉,但抖开来仍振振有风,襟缘绣一枝白梅几乎看不出针脚,月波一般的绸料滑不留手,显然是有价无市的奢物。奉冰脱掉自己被太子弄脏的袍衫换上了这一件,衣裳的剪裁恰好掐着他的身段,白梅绕着胸膛垂入衣带,风度翩翩的。女官又给他加了一件暗色的斗篷,说是入夜了太液池边风冷。
他问:“这都是礼部准备的吗?”
女官道:“是袁公公着内侍省准备的。这些是内侍省库房的旧衣,日后袁公公还会派人向您取回来。”
奉冰蓦地脸红。其实女官面色一派平静,他却就是感觉自己丢了人。
待换好了衣裳,奉冰便随着礼官引导入席。自雨亭地面不大,亭外也铺开盛筵,沿着太液池东北岸灯火缭绕,笙歌也渐渐奏起,众人等了片刻,帝后、太子皆驾到,这一场宫宴便正式开始。
裴耽在亭下树荫底张罗宴会,自己顾不上吃喝,旁边礼官和内侍都在帮忙。到酒过三巡,众人都醺醺然了,皇帝却还没有走,都只能勉力相陪。忽然宣徽使孟朝恩从自雨亭上下来,朝裴耽招手,“裴相公,圣人召呢!”
裴耽连忙停下手头的事,提裾欲上,想了想,又端过来一只金酒盏。入了亭中,先下跪叩头,祝圣人寿。
李奉韬笑着让他免礼,崔皇后还吩咐给他拿垫子,安慰礼部一整晚供张辛苦。下首的赵王圆滑地应和道:“裴相的确辛苦,我们也都应敬裴相一杯酒。”说着便招呼身边人都起身,裴耽忙又站了起来。
这一杯酒是代天家回礼,圣人与皇后都笑盈盈地端坐看着,小太子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抬起头,眼珠子愣愣在满座衣冠间打转,忽然盯住一人:“你没有喝。”
那人却正是奉冰。遭太子一打岔,刚抿了一口的酒水险些咳出来,掩袖挡住自己失态,片刻才将酒盏呈给太子,“草民喝完了,殿下请看。”
小太子撑着身子站起来,拼命盯了半晌,道:“我不信,你再敬他一杯。”
这显然是在报复下午的事。顽童心性执拗,也许当时哭得狠了,此刻望着奉冰的眼神都发红,透出一股恼恨劲儿。圣人岿然不动,在几个家人面前他尚且可以打孩子,但宫宴上众目睽睽,他是要给小储君一些面子的。
内官又给奉冰满上了。喝酒他并不怕,只是被所有人盯着尴尬,他脸皮薄,泛起的红晕仿佛是醉色。只得走到亭边,在裴耽的面前,敛袖举杯。
“草民祝裴相,从此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裴耽微微一怔,旋即侧身,大袖高举,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与奉冰碰杯相应。
金属轻轻碰触的声响空虚混沌,显得这金酒盏像是伪劣的赝品。奉冰没有看裴耽的脸,只盯着他举杯的修长的手,却看见那食指关节上有一道刀痕,创口发白,似乎还很新。
裴耽温和地道:“那在下便祝李郎,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
这篇全文大概在15~20w字左右嗷,不会很长~皇帝反正就那样了大家不用想太多,可以多关心一下奉冰的小九九(不是)
*
本章标题“雨过河源”,出自李商隐《碧城三首其一》“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原句有多种解读,我的理解同清代《唐诗鼓吹评注》:“于是思其人如星之沉于海底不可见,而当窗则犹可见;如雨之过于河源,虽可见而隔座则不可亲。”河指银河,雨可能暗喻云雨。简单来讲,就是往事已矣,纵然见面,也只能隔座相望吧。
第25章 青溪白石
两人侧身饮酒,彬彬有礼,一切完满得好像初次见面。
小太子没了意思,坐了回去,崔皇后立刻夹菜堵住他的嘴。再捱得一会儿,时辰晚了,太子打起哈欠,崔皇后适时地请求回宫歇息。圣人也就站起身,在众臣僚山呼声中,摆驾回銮。
待那明黄辇舆摇摇地离去,诸人皆是长长地松一口气。
奉冰与赵王一同走出自雨亭,先送赵王离开了,自己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裴耽。
裴耽似乎也很累,站在笙歌散尽、杯盘狼藉的筵席中间,手臂往后拍了拍肩膀,结果似拍到伤口,龇牙咧嘴地让奉冰有些好笑。俄而有内官来问裴耽什么事宜,裴耽一边吩咐着一边走远。奉冰蓦地收回目光,对自己咬了咬牙。
袁久林来送他出宫。
绕出太液池,夜空飘起零星的雪。袁久林手底一盏宫灯在冷风中飘荡,“裴相吩咐了,务必将您安全地送到家。”
——原来连堂堂宣徽副使都是裴耽的人。
奉冰戴上风帽,将斗篷更裹紧了些,小声:“裴相倒是好心。”
袁久林笑道:“裴相挂念您的安危呀,便在这宫里,也不是处处都好走的。”
奉冰轻轻地“哼”了一声,袁久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睁眼看去,奉冰的面色平和,夜色下尤显出病气的白:“那他便不应让我来长安。”
奉冰的语气轻松不忌讳,他对此事已看得很开,料想在某些事情处理完毕之前,至少圣人是很难放他走的。谁料袁久林却又笑道:“裴相已知道郎君不愿久留长安,横竖只有一个多月了,他请您大人大量,再忍一忍。”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