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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4)

作者:符黎 时间:2022-01-01 09:56:02 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年下

  谁知那一件襦裙作为证物递入政事堂后,裴相发的话却是:他府中前几日遭了窃贼,丢失了几件衣裳,多谢大理寺帮他找着了。

  大理寺卿琢磨不出贵人的意旨,但想既然如此,就按裴相的意思,给李奉冰一个盗窃的罪名。但所盗已非贡物,又与多年前的案子无涉,罪状大为减轻。他脑筋又一转,李奉冰毕竟身份特殊,不好用刑,便差人将他那小厮押来,鞭笞五十。

  春时一瘸一拐地回到邸舍,却很硬气,仍说他问心无愧。奉冰一言不发,让他脱裤子下来敷药,春时才终于弱了声音,趴在床头,最后哭了出来。

  *

  春时这五十鞭笞,是代他这个主子受的。

  大理寺用刑老到,鞭笞不伤骨头,但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入十分。好不容易止了血,再上药时又是一番挣扎,春时痛得泪流满面,望着他家郎主都有了重影。

  渺渺的微灯里,郎主一派平静,只是给他敷药的手愈来愈轻缓。

  春时十岁入王宅,今年十八岁了。当年他被人掠卖到长安西市,正遇上新婚的四皇子和裴状元,是他们将他赎买出来——确切地说,是四皇子。裴状元还不肯的。

  那一路上他还听见四皇子与自己丈夫吵架。

  裴状元生得好看,玉树临风,肤白唇红,又年轻,眸光灿烂,有股凌厉的气势。他说出的话也冷酷,说这世上有穷苦人千千万万,莫非你个个都要去救?你王宅不过半顷,莫非还要大庇天下寒士?

  四皇子奉冰咬着唇,轻挽他的胳膊,温声:但他的确可怜嘛。

  裴状元侧首看他,半晌,轻轻哼出一口气,不言语了。

  四皇子却凑得他更紧,对他小声道:我知道王宅里委屈了你……

  裴状元立刻别扭:你说什么话?

  四皇子的眼睫颤了颤,声音愈低,后头的话,春时便听不见了。

  他后来曾琢磨过,或许裴状元不喜欢住在十王宅。他是曲江赐宴、雁塔题名的新科状元,年方十七,傲气凌云,而十王宅那么小、那么窄、那么嘈杂肮脏,配衬他不上。

  春时低下头,忽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我瞧见裴相的新宅子了,郎主。”

  奉冰的手顿了顿,“嗯?”

  春时却又久不言语。

  奉冰端详着,问他:“痛不痛?”

  春时摇摇头。他早已受过比这严酷千万倍的刑罚了,在长安的诏狱中,在牢州的工坊里。如今还不是活蹦乱跳的。他不愿让郎主担心,小心爬过去,下巴挨着郎主的腿,可怜巴巴地道:“我不痛,我也真的没有偷东西。”

  “我晓得。”奉冰柔声。

  春时还是不死心,“郎主。”他仰起头,“我还觉得,我觉得裴郎君是心软的。”

  奉冰皱了眉。

  春时又道:“也不是说,一定要您与他……什么的,小人只是说,毕竟有过一场交情,他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就冯使君这桩检举,原本可大可小,裴郎君到底没有追究下去,您说是不是?何况他就领着礼部,掌四方朝贡之事,什么贡物、什么朝集使,还不都在他股掌之间?他若有心……”

  奉冰手一重,春时呜哇大叫:“屁股,我的屁股!”

  奉冰冷淡地道:“我们能活到如今,已是万幸,你还妄想什么?”

  春时眨了眨一双泪眼,“郎主,我、我只是不愿您在牢州……那边气候苦恶,对您的病,没有半分好处。”他轻声,“小人实在没有别的想头,只是好不容易回长安了——就做个庶人也好,不用飞黄腾达,但求能好好给您治病。”

  奉冰的手又温柔了下来,将草药糊糊敷在小厮的后腰上,慢慢给他揉着。“我知道你是忠心的。”昏黄的烛光投在他脸容,平静而模糊,“能不能留京,要看天意。但裴耽可代表不了天意。”

  春时不甘心地咕哝了几声。

  “你以为他是心软吗?”奉冰又道,“我与他做了三年的夫妇,我清楚得很,他只是把一切都算得很仔细。”

  春时一怔。

  “那一件旧衣裳的案子,归根结底是内侍省与大理寺主管,与他礼部不相干,他不便干预的;他若以宰相身份下问,势必要报呈圣人,此事本来于他名声有损,甚至可能招致圣人猜疑。所以裴耽要大事化小,就是作为一个受害者出面,让大理寺赶紧把案子结了,对我们施以小惩,又显得他不偏不倚,颇通人情。”

  奉冰在外人面前,绝不可能说这么多话。此时娓娓道来,语调却越来越疏冷,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了无意趣。

  春时听得半懂不懂,却忽而一摇头,“他哪里通人情了?他在坊间的名声可臭了,老百姓都说他谋国不谋身,不要脸,白眼儿狼!”

  他这话是出气,惹奉冰发笑,把草药都糊上了他的脸。春时大怒:“您刚摸了我屁股的!”倒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花脸,伸手就去戳奉冰的咯吱窝。奉冰极怕痒,笑不自禁地躲,主仆两个闹了起来,最终以春时被自己裤子绊倒告终,灯火摇摇晃晃,好像是和解了一般。

  他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便算是结束,然而再过两日,礼部派人前来清点诸州郡贡物,要一一收入库房,他们才知道这事情还没完。

  因为礼部尚书裴耽,竟亲自来了。

  *

  奉冰不是使者,未携贡物,只是出来陪同行礼,一抬头,便见到了他。

  奉冰没有料到这世上的久别重逢大都草率。

  裴耽并未走入院中,只是站在两进院落相连的长廊上,袖手看着主客司、典客署诸吏忙碌,身旁还陪侍着主管朝贡之事的主客郎中。今日又落雪,裴耽刺绣五章的官服外罩着大氅,有细白的雪蕊落在他襟袖上。

  裴耽微微侧首听着郎中说话,雪色衬得他肌肤更白,双眸清冽如含着冰,不言亦不笑。

  奉冰低下头,行完礼,便后退,两步,三步,退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春时也被吓坏了,从廊下缩回身子来,战战兢兢地道:“这、这怎么还会惊动这么贵的贵人?!”

  奉冰闭了闭眼,想深呼吸,却又咳嗽起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又去帘后看顾今日的药。

  “冯使君似乎始终没找见他的蜀锦。”他说。

  而被他拉去垫罪的奉冰也早就脱身了——是裴耽将他抽出来的。

  奉冰忽然想起一事:“向使君怎么一直没来?眼看要到年关了……”

  春时哎哟一声,“真是!”向使君便是牢州朝集使向崇,他们原本同路行止,但在潼关外失散了。奉冰原想从潼关到长安已很近,便先自赶来,没料到向崇却始终不到。

  奉冰的心情有些沉重。向崇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了危险?携带大批贡物上京的朝集使,的确是要防备非常的。

  过不多时,有老仆来敲奉冰的房门。

  “李郎君。”那老仆一板一眼地道,“裴相传您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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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老仆奉冰也认识,是伺候裴耽的老人。他们和离之际,划分阖家的奴仆财产,裴耽带走的很少,其中之一便是这位老仆。不过后来大逆案发,跟着奉冰的除春时以外全遭鸩杀,这又是天机难测了。

  奉冰点点头,任由春时给他塞了一只紫铜小手炉,炉中添了几味药草,闻来颇是宁神。春时又道:“郎君回来时记得喝药。”

  对那老仆连一眼也没有多给。

  老仆的身子伛偻得更低,径自转身而去。奉冰拍了拍春时的手,跟随着老仆穿过庭院往里,经过一座小园,到了一处官舍之中。

  那正是守邸官员所居的宿舍,此刻裴耽占了,端凝坐在上首,正主反而在底下陪坐,礼部的主客郎中也在一旁。奉冰愣怔了一下。

  裴耽挥袖,让人给奉冰上茶。

  奉冰坐了,茶碗散出清逸的香来,与他怀中的药味一冲,却很难闻。于是奉冰只稍抿了抿便放下了。

  “圣人宽仁,”裴耽缓缓开了口,这一句开头与奉冰料想的差不太多,“念在昔日手足之情,让李郎君回京入觐,天恩浩荡,非你我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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