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奉冰淡淡转过脸去。
今上讳奉韬,是他的二哥,性格沉着而宽厚。二哥母族曾获罪被诛,他在朝中一无所援,但偏偏凭自己的性格招来了不少朋友,十王宅中,就数二哥的院落成日最为热闹。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如今,裴耽说,圣人有疑心病。
年前奉冰在牢州,曾有一日遇上官府开仓,县狱大赦,百姓个个分到赏赐,喜笑颜开的。他才知道是新皇帝登基不久又立了太子,行了册命的大典。圣人三十五了,只有这一个幼子,人人都可见他宠在心尖上。
奉冰小时候也曾受宠过一段时间。他刚出生时,母亲齐淑妃正是宫中最得圣眷的女人,父皇日夜留宿流波殿,与母妃两个逗着摇篮里的他玩儿。那时候——据母亲后来说——朝中甚至人心蠢动,以为父皇要换太子。但帝王的心很快也就飘走,他在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留下肺疾的病根,父皇不再来,曾经趋炎附势的大臣们也都纷纷背转身去。母亲为了让天子回心,总逼他像个婴孩一样坐回摇篮里,给他转拨浪鼓,当啷啷,当啷啷,他明明会说话了,母亲却要他闭嘴。他后来想这样不对的,他长大了,要讨父皇的欢心,母亲就应当让他多读书,博学通经,像裴状元那样,兴许母亲就不会死了——
他十五岁时搬出流波殿,住进十王宅,与母亲渐渐疏远,次年冬天,忽而就听闻母亲染了宫外的时疫,无人能去探望她,他也最终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曾有一次对裴耽说,你高中进士,雁塔留名,令尊令堂,一定为你骄傲极了。
裴耽却只是笑:你不骄傲?
奉冰发愣:什么?
裴耽便将笑收回,好像很吝啬一般:我爷娘都不在了,哪有那么多想头。
奉冰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么多漫无边际的事。也许是刚从裴耽府中出来,他心中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但没有任何旁人能看得出来,他需要一些别的调剂。马车的四面都严严实实封闭,他却觉得冷,摇晃而颠簸地,好像他从长安流放到牢州的那一路,四千五百里,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母亲虽然疯癫,但奉冰总还是记得母亲的拥抱,柔软的、宽容一切的拥抱;后来裴耽也会抱他,却很用力,时常箍得他喘不过气来。裴耽的胸膛很硬,但是炙热,他每每夜间咳嗽,裴耽揽着他的右手会去拍他的背,左手则会伸长了够来床头的茶水喂他——茶水永远是备着的……
“——郎主?郎主!”
是谁在唤他?
春时焦急的面容在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凝在了一起。奉冰想应声,喉咙竟干哑得说不出话,春时连忙按住了他,将手中的茶水放下,又压低声音、极害怕一般道:“郎主,圣人来看您了!”
*
奉冰环顾四周,才发现他已经在邸舍卧房的床上。
他慢慢地回想,想到自己昨日坐陈璆的马车回来,度过了稀松平常的一日后便入睡,到此刻——日上三竿了。
春时担忧:“您是不是在外头受了寒?”
奉冰喝茶润了喉,才缓慢地道:“我有没有乱说话?”
春时忙答:“那没有的。”
奉冰又问:“圣人呢?”
春时表情古怪:“在庭中呢,圣人一大早过来,发了怒,诸位使君跪了一大片了。”
“为什么?”奉冰皱眉。
“圣人说他们欺负您。”
奉冰抿住唇,眉头更皱成了川字。他掀开被子,由春时搀扶着下了床,感觉自己虽然乏力,但还能撑持得住,换上干净衣裳,便出门去迎接圣驾。
果然如春时所说,庭中那梧桐树下的雪地里跪了十几个贡使,而圣人披着一身玄龙绣金的大氅,正背对着他们训话。
“……他纵是庶人,血脉上也与朕相连,乃金枝玉叶,你们如何敢这样排挤他?!冯乘,你出来。”
冯乘跪行几步,身子在轻微地颤抖。
圣人转过身来,却先看见了奉冰,眼睛一亮,“四弟!”
这一声四弟可真令奉冰折寿。他双膝打直地跪下,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地道:“草民李奉冰给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急切的脚步踏碎了积雪,李奉韬双手欲将他扶起,“你我兄弟相见,不必那么拘礼。二哥听闻邸舍中贡物失窃,原本不算重案,谁知竟会牵扯了四弟,二哥心中不安,是以过来瞧瞧。”
裴耽还说他不敢将此事报呈圣人,但天子的耳目何其聪敏,三省都传开的消息岂是他能锁得住。奉冰幸灾乐祸地想着,好像这事与他全无关系一般。
但他不肯站起来,“陛下,草民有罪。”
“什么?”伸出的手没有着落,圣人微微眯了眼。
“草民过了五年穷苦日子,对京中富贵十分艳羡,一时鬼迷心窍,竟行偷盗之事,窃走了裴……裴相的东西。狱状已具,已由大理寺结案了。”
圣人看他半晌,忽轻轻一笑,“朕还道是什么大事,裴相都不计较,朕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话说得暧昧,奉冰脸色红而又白,难堪得咬了唇。圣人又往一旁走了两步,对着诸位贡使,慢悠悠地道:“各位远道而来,风尘辛苦,朕感念在心。但朕也望你们记着,你们背后是一州一道的官员百姓,在京言行不可以轻忽,否则便要连累整个州道。剑南道丢失贡物,本来不算什么,但检举逆案,可就涉嫌诬告。冯乘,你有何话说?”
冯乘蓦地抬头,一双眼睛几乎血红地盯住圣人。从没有人敢这样,圣人旁边的宦官立刻一脚将他踢倒,迫得他摔跪在雪地里。
“臣……”不知被踢到了什么要害,冯乘痛得打滚,“臣知罪!臣知罪!”
“四弟,”圣人又换了一副温和语气,对奉冰道,“你看冯乘当受何处罚?”
奉冰低声:“草民不懂刑律,不敢妄议。”
圣人似冷酷、又似轻松地“嗯哼”一声,“拉下去。”
冯乘的告饶哭叫声渐渐远了。圣人笑着宽慰了几句庭中众人,终于准备离去了,众人都暗暗松一口气。圣人却忽又回头,问跪地的奉冰:“看四弟似乎身上不爽,不知昨日是见了什么人?”
奉冰上下牙关一碰,发酸。他垂下眼帘。
圣人又宽容地笑,“你和裴允望曾是夫妻,久未见面了,情不自禁,朕可以理解。但他如今毕竟是朕的宰辅大臣,你可不要将他拐到牢州去呀。”
这话令一庭飞雪再度陷入死寂。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语,奉冰直挺挺地跪着,连一句“草民不敢”都说不出口。含着雪渣子的风像一个个耳光拍在他脸上,冷锐地疼,他眼前幻出一片片重影。
他分出一些理智来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到底不该去给裴耽送礼……他只要一沾上那个人,就一定会自取其辱。
李奉韬笑笑,往外走。宣徽副使袁久林预备去扶奉冰起来,却听见圣人抬高的声音:“他喜欢跪就让他跪着。”袁久林立刻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天子摆驾回宫,邸舍诸使皆出门恭送,继而回来,便看见奉冰仍跪在庭中。
陈璆在人群之中,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拉了拉衣袖。
“那可是圣旨。”
陈璆终于只有默默地从奉冰身边走过。
第11章
到半夜里,春时终于觑得机会,给奉冰偷偷送了一碗饭,饭上盖着切成块的煮红薯。
奉冰已跪得双膝都失去知觉。到傍晚又开始下雪,重重覆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淹没。当他默默扒饭的时候,春时便拿一把鸡毛掸子,小心给他将身上的雪都掸去,这样便簌簌地又落了一场雪雨,春时就在那雪雨中哭。
“都怪我,这一切还不都怪我么……”春时哀哀地道,“若不是我多事,您与裴相原不会见上面……”
“是祸躲不过。”奉冰的声音嘶哑如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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