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静了片刻,离席,再度行礼。
他五体投地,额头稳稳地叩在粗粝的地砖上,“草民谢圣人恩典。”
裴耽微侧了身,“李郎君请起。”
奉冰却坚持,“草民戴罪山野,深悔痛改,自觉万死不足以辞之。然而竟得圣人宽宥,圣人慈恩悲悯,渊默尊严,三代以来之所未有,是草民之大幸,亦是社稷黎民之大幸。”
他说完这一长串连自己都要肉麻的赞颂,便是端正地保持着磕头的姿势。
许久,这厅堂中静无人语,仿佛连外间落雪的声音都成了耳中最盛大的响。有风穿堂而过,奉冰袖中的手炉微微一倾,药味散出来,令几名下官皱了皱鼻子。
裴耽终于开口,却是重复的:“李郎君请起。”
茶水又换了一过。裴耽不再说话,由主客郎中礼貌地发问:“牢州朝集使向崇,携带官属随从一百零五人、重车六十乘,至今未能抵京,圣人十分关切。听闻李郎君与向使君一路同行而来,可有线索?”
果然是此事。奉冰自己亦疑惑,“我们一同行到了潼关外,有一日误了时辰,不得不在野地里露宿,然而天明时向使君不见了,我与他的下属们分头去寻,寻了大半日也没寻见……直到晚间,我再回到露宿之处,连向使君的那些下属、辎重也全都不见。我猜想他们是找到了向使君,自己先走了,所以也向长安来,以为在长安便自可以见面的。”
他一边说,对面的书令史运笔如飞,一边都记了下来。主客郎中又问了一些时辰、地点上的细节,他一一答了,神态放松,并不作假。主客郎中端详他半天,又去看裴耽,裴耽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主客郎中告诉奉冰:“其实向崇的随从们,几日前已到长安,但先去了刑部报失踪案。刑部吏随他们去沿路搜查,在潼关外崤山树林中发现了向崇的尸首,已被虎狼咬得面目全非。”
奉冰“啊”了一声。此事全出他意料,这一声轻叫,还带了些后怕。当日他与春时在崤山四处找寻向崇,竟从未想过里面可能会有野兽。
“刑部诊验尸首,向使君并非被野兽害死。”主客郎中看着他的表情,又道,“是先被人勒断了喉咙,再抛尸荒野的。”
奉冰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被裴耽叫过来的用意。
裴耽怀疑他。
奉冰面容凄恻,“我……我与向使君同行近三月,蒙他关怀照料甚多,若没有他,这一路险阻我如何能安然行过?谁料他竟会……”他又跪了下来,“请诸位长官彻查此案,找出真凶,在下愿为向使君扶灵,送他归还桑梓。”
“向崇是牢州贡使,上都贵客,李郎君纵不说,圣人也自会明察秋毫。”裴耽忽然发话了。
他截断了奉冰一半真诚、一半矫饰的陈情。
奉冰低着头,不能看他的脸,只能盯着他的靴子。是一双暗绣云纹的玄色六合靴,缀着红宝珠的靴带,但被衣袍下摆遮了一半,只露出一点冷漠的靴尖。
奉冰知道,裴耽一向喜欢富丽张扬的东西。发冠上要嵌明珠,马鞭上要缠金线,他还有一条翡翠玉带,常夺目地盘绕在他那劲瘦的腰身。
在裴耽的这些宝物之中,却有一件最为老土而不起眼的,是他的前夫李奉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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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耽看着奉冰那渐渐暗淡的容色,手中茶碗握紧了,以至于手指都发烫。
“这些都是后话。”裴耽又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牢州朝集使不在,朝贡大典上的礼仪,不可失了次第。”
奉冰有些疑惑,不敢随意接话。
“圣人的意思,他希望你也能参加朝会。”裴耽道,“但你无官无品,礼部本不知如何安排。三省集议,认为不如让你去补了向崇的缺,就站在向崇的班次上朝觐,事上御前,也得了圣人恩准。”
奉冰险些没听懂他的意思。这是让他去代替向崇,以牢州朝集使的身份参加朝会?但又似乎不确,他并没得到提拔,只不过是在朝觐的泱泱人海之中,占住一个位置,让大典不至于错乱罢了。
裴耽看了一眼属下,主客郎中连忙补充:“参加朝会不是小事,会前有入朝的仪节,会后还有大宴。李郎君,这可都是雨露天恩,您一定要重视。”
奉冰只好离席,不知多少次行下大礼,叩首拜谢,领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职责。
裴耽却忽然笑了。
好像觉得让奉冰尴尬十分有趣,他笑得双眼弯弯,眼底冷光敛去,全是不伤人的揶揄。主客郎中呆了一呆,但底下行礼的奉冰却并未看见这笑。
不然,他当会觉得这笑很熟悉。
裴耽毕竟才二十五岁。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可以将这笑笑得更圆满、更可爱。
主客郎中又絮絮叨叨吩咐了一些话,直到奉冰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裴耽便皱了眉。
奉冰原想忍住的,可是今日始终不曾喝药,喉咙干渴,气血上涌,竟是越想忍越忍不了。太失礼了,他侧过身子躬身欲道歉,声音却被咳嗽打乱,拿帕子死命捂住嘴,伸长颈子,像一只濒死的鸟。
裴耽站了起来,“今日便先如此。还有什么事宜,日后想起来了再嘱托。”说完他便离席,径往外走去。
奇异的是,裴耽一离开这里,奉冰的咳嗽便止住了。
他低头看向手心里的锦帕,觉得可笑极了。药、咳嗽、下跪的大礼,一切都好像他有意要在前夫面前使苦肉计一般。这一切偶然却又因为裴耽的毫不留恋而坐实。
他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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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奉冰回到房间,喝过了春时煎的药,气息稍顺一些,便将向崇遭难的事告诉了春时。
春时听了,既害怕,又唏嘘,还抓住奉冰的手臂连问:“裴郎君亲自来查,是不是很重大?”
“嗯。”奉冰的眼帘微微垂落,望着空空的药碗。一股子苦味。片刻,他又道:“长安不比地方,事事都要讲规矩,你不可再称他郎君,要称他裴相。”
春时一呆,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去,闷闷地,“那……希望裴相能还向使君一个公道。他还曾分鱼给我们吃呢。”
奉冰浅淡地勾了勾唇。
春时全不晓得自家郎主才是最有杀人嫌疑的人。
他忙活一阵,忽发现有几味药已用尽,该添置了。同奉冰说时,奉冰也正想出门走走,主仆两个便穿上大氅、戴上风帽,同往东市去。
“听闻这位黄大夫岐黄圣手,比两宫太医还要妙!”春时笑道。
寻到那黄家医馆门前,却见门庭若市,尽管是个下雪天,排队守候看诊的百姓也仍不少,还不时有贵人家衣着华丽的仆婢进进出出。奉冰的药方是自己带好的,过去在长安,由太医署拟定,去了牢州,又陆续由当地大夫做了些修改。奉冰让春时将药方拿进去,他只需抓药,或许不必排队。自己独守在街边廊下,百无聊赖地踱去一旁书铺翻了翻书。
书铺里卖得最好的永远是历年科举的考卷汇编,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被来往行人翻得卷了页。奉冰一眼便瞧见了永治二十五年的小册,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过来。
扉页上题了当年各科高中者的姓名,头一个便是裴耽,字允望,中进士科。
那一年的裴耽才十七岁。虽出身河东名门,但五岁时父亲便在一次对高丽的战事中早早离世,母亲紧随而去,朝廷御赐了一块满门忠良的匾,他便是在那牌匾下读着书长大。不过这些都是奉冰后来才得知,在永治二十五年,奉冰初见裴耽时,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耀眼的少年,好像一出生便是明珠绝代,从未经历过任何的人世风霜。
奉冰揭下风帽,从大氅底下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翻过书页。
进士科殿试赐题:“舜不杀象,论之。”
象是舜的异母弟,屡次暗害舜,舜却始终不计前嫌。先帝让众才子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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