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静默。
吴伯故事里的裴耽,似乎距离他太过遥远而陌生,他觉得这个裴耽可怜、可爱,却也觉得这个裴耽好像与自己并没有关系。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鲜衣怒马、掷果盈车的状元郎。
“……这些我都不知道。”他轻轻地说,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他从未与我说过。”
酒全醒了,此刻的奉冰站在往事的烟云里,手足无措。雪下得不大,穿庭过院,呜咽着吹拂上他的脸庞,他的内心越来越苍冷。
他的梦想与裴耽的生命不相衔接,他的欢喜与裴耽的孤寂无法兼容。
吴伯看了看夜色,虽然奉冰披着斗篷,老人还是去寻了一把伞给他撑上。想了想,吴伯又宽厚地一笑,“郎主或许有他自己的考虑。你们当时感情好……”
因为感情好,所以反而说不出口吗?
这是什么道理?
奉冰想到裴耽在新婚休沐后对他的质问,“你为何要去找太子”。裴耽的语气里有怨怼,眼神湛着易碎的光,他在当时却并不曾注意到。
他又想到圣人说的,裴允望与幽恪太子,原本是冤家对头……
“他恨大哥。”奉冰喃喃,吴伯没有听见,“后来查考大逆案,也有他的一份力气。”
他的表情就像走到死路的病人,也许只差一点点暗示,他就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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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燕台四首·冬》:“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远甚苍梧野。”比喻两人如青溪小姑和白石郎一样无法相望,双方的距离犹如苍梧之野一般遥远。《青溪小姑曲》和《白石郎曲》各自吟咏对意中人的爱情,带着轻松的闲愁;但它们却分属于不同的故事。
这就是周四的份了,周五休息哦~
第28章 惟冷于灰
奉冰与吴伯终究没有再聊很多。这一夜回去后,奉冰昏昏地睡了一场,翌日又病倒了。
时节已趋近年关,这日午后,赵王奉砚亲临探望,春时连忙搬来软凳,又去扶奉冰起身,被奉砚按住了。
“没事,我来照顾。”李奉砚笑得和蔼可亲,春时一愣。
奉冰点了点头,春时才放手退下。李奉砚给奉冰找来软枕倚靠,又将煨药的小红炉挪到床跟前取暖,笑道:“昨日刚见过你,今日你就病了。”
奉冰疲惫得没有心力应付客套,望着李奉砚的神情宛如止水。“早已习惯了。”他说。
这场病虽来势汹汹,但只是昨晚受寒之故,稍加调养也便能痊可。他一向就是如此,每当遭遇打击,心尚且没有如何,身体却要先叫屈。这好像把他裸裎出来一般丢脸。
李奉砚端详他神容,有些心疼地凝了眉。这位幺弟心思重,又不爱说话,有时近旁的人都看不透他。但李奉砚却觉得,他原该是有些娇气在身上的。
以至于他就算面对病魔,也多少带着傲慢。
“除夕就要到了。”李奉砚想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我还想拉你回一趟十王宅,去瞧我们点火驱傩呢!你快快康复,我们一起饮酒守岁。”
“这可有些难。”奉冰道,“元日我要参与贺正的。”
李奉砚一拍脑袋,“对啊!我给忘了,我也得去!”缩了缩脖子,“贺正太辛苦,圣人也不体贴体贴。”
“这也是天恩。”
他说什么话都是淡淡的,李奉砚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气氛:“不过圣人让你朝觐,本也是为了方便日后平反。”他将膝盖往前凑,“四弟,不论你回不回牢州,这一个多月,对着圣人,可都最好小心一些。尤其是——”他一不留神说多了,看着奉冰的神容,犯了迟疑。
“尤其是裴相那边?”奉冰平静地将他的话补全了。
李奉砚呆了一呆,清咳两声,掩饰地去看炉火。空气一时窘迫,李奉砚终于还是对着炉火开口:“圣人忌惮裴相,似乎是因为先帝。先帝一定给了裴相什么东西,才让他年纪轻轻就有了那么大的影响。近几年来,朝野还有一个风向,似乎对当年战死高丽的裴峥将军,要重新议立功赏了。”李奉砚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圣人在太极宫辟了一座楼阁,供奉本朝功臣将相,有意做成汉代麒麟阁的模样。来年告祀山川,或许就会把裴将军加进去。”
奉冰低垂眉宇,似无甚兴趣,手指却一分分攥紧了锦被。他不想再听见裴耽的名字,但他会忍不住去想,想裴耽与幽恪太子的这些陈年旧恨。为父亲议功正名,自己也光宗耀祖,这就是裴耽的梦想吗?
“毕竟幽恪太子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李奉砚皱着鼻子思索,“若是圣人肯将高丽的旧案翻出来,让幽恪太子给裴将军认罪,再给裴家泼天富贵——那裴相对今上总该死心塌地了吧?”
“三哥。”奉冰仓促低头,他的嘴唇白了,甚至不妥当地叫了一声三哥,像求恳一般,“裴将军在高丽,当真是幽恪太子所害吗?裴耽查考大逆案,是……是为了,报仇?”
李奉砚望向他,眼神里有些复杂的苦闷,“似乎很早便有人这样说了,只是裴相从未自己宣扬过。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仇恨吧,听闻裴将军殁后,裴耽在裴家过得很不如意,直到十七岁中了状元才扬眉吐气。这些事情,难免要归在幽恪太子出师不利的头上。”
“……那想必便是了。”
奉冰怔怔地说道。
*
李奉砚又坐了片刻,说了会儿除夕的顽闹话,譬如去年除夕圣人突发奇想,要在宫殿前焚沉水香,用去了二百多车的香木,那一夜倒是璀璨盛丽,但香灰飘得满长安城都是,后来天空都灰了三日。
这趣事终于将奉冰逗笑。李奉砚最后嘱咐他好好休息,自己便不再多打扰了。
李奉砚一旦离去,奉冰脸上的笑容便消逝,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春时连忙进来给他抚背顺气,一边小心地喂他抿了一口热茶。
奉冰挥挥手让他走。
疲乏,困顿,已经开了豁口的心门再也封闭不上,任由冷风吹刮。其实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在吴伯面前说不出口,在三哥面前说不出口,他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件事实——
裴耽在大逆案前,主动与他和离的事实。
他从昨夜起便不断回想的那一句话渐渐地清晰起来,他想自己一定要找到裴耽,要亲口问他这一句——
你是为了报仇,而与我和离的吗?
若果真如此,那当然是天经地义,他无可置喙。可是为什么,裴耽连说也不同他说这些事?如果父母宗族对裴耽而言那么重要——那么他呢?与裴耽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三年来沉溺放纵了自己的他,就只是裴耽生命边缘的陌生人吗?
——抑或比陌生人更甚,裴耽会不会避忌他,会不会敌视他?毕竟大逆案查到后来,他也被划为了幽恪太子的党羽!
荒谬。
奉冰觉得自己就是一场荒谬。
他曾对那个温柔可亲、光华灿烂的裴耽那样地心动过,但如今却让他知晓,那不过是裴耽的一副假面,在假面背后,藏着十几年的卧薪尝胆,密室暗谋。
一定是这样的。
他区区之身,怎么可能比得过裴耽的父母宗族,满腔执念?三年的恩爱夫妻又如何,到了大仇即将得报的时候,裴耽便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他。
他不能怪他。奉冰想。他要保持冷静,要多设身处地为裴耽想一想。
或许在大仇得报后,裴耽又捡回了一些愧疚,因为他到底是个有良心的男人——本来,从小立志为父母报仇的男人,当然是有良心的——所以裴耽帮助他、袒护他,好像这样就可以弥缝一切了——裴耽的所有关心仿佛都轻飘飘,像浮沉不定的泡沫,他看见那泡沫时甚至涌动起不安的期待,但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累赘的牺牲。
和五年前的自己一样。
他还记得永治二十八年的刑部诏狱,那是地底的一个不开窗的密闭房间,砖砌的墙壁潮湿但不很脏,草席上还铺了垫子。他记得最初春时与他关押在一起,日子还没有这么难熬,春时会把自己的饭都留下来给他吃,夜里捂着他的手吹气,平息他寒冷的颤抖。后来狱卒放老鼠,春时便吆喝着四处扑打,慌里慌张地逗他笑。他们听见外头一个个囚犯被带走的声音,不少是他宅中的旧仆,春时却还一直鼓励他,说裴郎君既负责查案,那一定会救下您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年夫妻,无论如何不能下狠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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