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濯雪默然不语片刻,正好伏六孤端着两碗药汤过来:“烫得很,你们留神,快到午时了,这两个小鬼头吵着要吃面,你们也将就一起吧?”
“做客的哪敢多提要求。”秋濯雪微微一笑,将正烫的药汤放在桌上放凉,“劳阿衡费心才是。”
越迷津道:“要帮忙吗?”
“哼哼,濯雪,听见没有,听听人家这话说得多漂亮,哪像你,张开嘴就等着吃。”伏六孤一脸遇人不淑的模样,感慨道,“不过不必啦,两个小鬼头帮着我呢,他们一向怕生,再说里头也挤不下更多人了。”
秋濯雪故作痛心:“哎呀,我可是一番好意,不忍打扰你在厨灶间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啊。”
伏六孤沉默片刻:“……我真是想不通,我为什么每次多嘴两句都要招惹你。”
“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帮忙。”秋濯雪伸手往颈上一指,甚是关切,“此处就是哑穴,点上就立刻发不出声来,切记要轻一些。看在我们朋友一场上,只收你一碗面的束脩。”
伏六孤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我真想戳重一点,干脆把你戳哑算了。”
“啧啧。”秋濯雪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伏六孤吵他不过,节节败退,干脆狼狈地回厨房去忙活了,他不单要煮面,还要抓紧时间将药罐洗了,免得到时候藜芦回来看见满地狼藉。
黎芦一向不太喜欢别人动自己的东西。
这会儿药汤也已放凉,秋濯雪一饮而尽,顿时感觉体内飘飘然之感正在缓缓消散,他知道些药理,明白醉梦花是一种宁神失觉的药草,这碗药里也不过是些提神醒脑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
厨房里正热闹,秋濯雪闲来无事,只好将竹屋细细扫过一遍,居所布置颇为简单,也无他所想的毒虫残肢,反倒干干净净,柜上摆有不少书籍竹简,角落里搁着一把形圆项短的月琴,蚕丝为弦。
奇怪的是,这把二弦月琴的右弦是浓黑的。
秋濯雪本以为是自己错眼,可他站起身来时细观片刻,反而确定这并非是颜料,也非是蚕丝本身的颜色,而是血黑。
这根又柔又滑的蚕丝弦一定曾浸透在鲜血当中,才染出这样浓的暗色。
在秋濯雪印象里,近日所接触过用乐器做兵刃的高手,无疑是明月影,可她的琵琶却也是用内力相佐内力,纵然对敌时,虎口或十指崩裂,也不该留下这样的血迹。
更不要说,这把月琴的面板干净如新,就好像……
就好像是……
秋濯雪目光一暗:就好像是这根蚕丝弦被取下之后,割断了血肉之躯,又重新被系回到了月琴之上。
之前半枫荷说的那句话,还有两个孩子脸上近乎一模一样的深色伤疤,与这根浸透鲜血的蚕丝弦,似乎隐隐约约地连成了一条线。
秋濯雪经历过许多伤口,也用过匕首挖出过没在血肉里的暗器,加上他曾为古蟾打过一段时间的下手,对外伤颇有见地。
两个相连在一起的孩子,当然不能用刀,太锋利,即便是匕首也过于勉强,细微之处难以顾及。
特别是孩子年纪尚小,稍有疏忽,必然造成残缺不足。
最恰当的是……蚕丝弦。
秋濯雪脑海中的迷雾缓缓散去,他的手指触碰在月琴弦上,感觉到蚕丝弦的韧性,只要稍微注入内力,这条丝线就可锋利如刀,轻若无物地分离开黏合的皮肉。
藜芦果然活剖了那个胎儿,将这个孩子分成了两个人。
好厉害的本事……
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还说得上是一件好事。
可是秋濯雪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阴森与恐怖,鼻下似乎还能闻到蚕丝弦上渗透出的淡淡腥气。
换肢剜肉,颠倒阴阳……
杨青无心吐露的言语,字字句句在秋濯雪的脑海之中重复不断地响起。
医经一途,许多时候是建立在病人身上,病人渴望恢复康健,大夫也期望治愈病人,双方互相成全,这自然是最好的情况。
可是,大夫并不是神仙,也会遇到顽疾,也会遇到难关……最重要的是,也并非每个大夫都生得一副仁慈心肠,也并非每个大夫都为了治病救人。
就如同万毒老人一般,他一身本事,于毒术上的造诣非同凡响,然而他并非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为了谋取私利,为所欲为,甚至不惜抓来徐青兰培育成自己的蛊母。
活剖……换肢……剜肉……
这样的事做过多少回,方能拥有这样的成就。
秋濯雪忽然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之前谣传多时的流言也显得没有那么这么可笑了。
这四年来,伏六孤从未表态,因此所有人都曲解了他的意思。
墨戎之人对藜芦甚是敬畏,他们将藜芦当做神,当做鬼,却绝没有人敢将藜芦看成活生生的人。
治病需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当然是很难对藜芦产生感激之情,这是人之常情。
正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因此以为伏六孤与自己一样,那么伏六孤心甘情愿留下来,无论是为了什么,都显然不可能是为了藜芦。
而伏六孤在墨戎想念自己,加上藜芦这样的一位神医在旁,难免就会提到风满楼。
久而久之,以讹传讹之下,也就传出那样奇特的流言来了。
这样的流言,秋濯雪自己这短短数月就经历了不少。
可他眼下倒宁愿这个谣言是真的。
秋濯雪虽不知伏六孤为什么没有对藜芦表达情意,但其中可以有许多缘由,也许是碍于他们都是男子,也许是流水无意,又或者是另有打算。
因为伏六孤的选择,已相当清晰明白地告知秋濯雪——他是何等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对藜芦这样的人,秋濯雪谈不上憎恨厌烦,只是越感到此人的深不可测,心中就越是担忧伏六孤。
“吃面了。”
伏六孤的喊声惊醒了秋濯雪,他恍然回过神来,只觉得胸膛砰砰直跳,手心渗出冷汗来。
“你怎么了?”
越迷津不知秋濯雪怎么看了两眼月琴就变得脸色苍白,不禁自己看了看,并未看出什么诡异来,正要再说什么,忽上前一步,将众人掩在身后。
秋濯雪自他肩膀看去,赫然看见一人站在门外,腰间别着个药篓,衣衫染作黑紫二色,形貌昳丽,下摆以亮线绣上刺藜花纹,犹如雀屏低垂。
正如此人给人的第一观感,高傲雍容。
“藜芦,你到哪里去了?”
伏六孤最先开口,一口道破来人的身份,见他平安无事,骤然松了口气。
“无病之人前来求医。”藜芦并未回答,而是看向越迷津与秋濯雪,“我想,定然是别有所求吧。”
秋濯雪心下一沉,面上仍微微一笑:“又或者,医者难自医,我等前来帮忙。”
藜芦幽深的眼睛静静注视着秋濯雪,任何人的眼睛里都有一丝生气,哪怕是风满楼,他的眼睛也是活的,而藜芦的眼睛却像是两块精心雕琢的玉石,美则美,的确令人神迷,也同样使人感到怪异。
仿佛这双眼睛倒映出来的一切,都并非活物。
有一瞬间,秋濯雪几乎以为自己只是一尊石雕,可供以肆意拆分打磨,露出分明的筋脉肌骨。
藜芦收回了目光。
“我去采药了。”
他对伏六孤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面在桌上, 现如今已微微涨开,只是眼下谁都没有心情去理会。
伏六孤抓了抓头发,左看看秋濯雪, 右看看藜芦,两人虽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但似已经能看到话中的刀光剑影, 不由得一阵恶寒,赶忙推着藜芦道:“快去把药草放下,我有急事要告诉你!”
藜芦被伏六孤推着往前走, 也并没说什么, 又低头看了看雪蚕与赤砂, 两个娃娃分外心虚地埋在面碗里吃面,桌子底下的两双小腿不自觉轻晃起来。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