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秋濯雪都不由得缄口,他望着这个小小的少年,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一个孩子太早理解世故,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我与雪蚕从小没有父母,藜芦说过,人在天地间,即便亲密如我与雪蚕也会分离,更何况旁人。”赤砂低垂着头,将手背在身后,声音淡淡的,“我明白,换成我跟雪蚕选择,我们也会选藜芦,不会选伏大叔。那么伏大叔选你们,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秋濯雪安慰道:“阿衡他……伏大叔并不是不选你们,也并不是选我们。赤砂,是世上有些事比他的性命更重要,无法让步,其实他很想留下来。”
赤砂冷漠道:“你是在指自己吗?”
秋濯雪略有些讶异:“你怎会这样想?”
“他是为你的朋友来求药。”赤砂认真地回答道,“也是为你的事跟藜芦生气。”
秋濯雪:“……”他一时间还真是无法反驳。
越迷津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问他?你不问,怎么知道他想不想为你们留下来?”
赤砂到底是个孩子,明显地意动了,他低下头,脚在地上画着圈儿,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也终于像个孩子了,又很快抬起头看着他们。
好半晌,赤砂终于从门后走出来,轻轻道:“如果他想留下来,为什么不留?”
越迷津说得非常简单易懂:“你们是墨戎人,我们是中原人,我们从外面来,如果刚刚不是藜芦出手,我们就要跟圣教打起来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客人打了主人,总是不好意思再留在主人家中的。”
对于这种分别,赤砂已模模糊糊有了概念,很快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他为什么不找藜芦帮忙?”
越迷津道:“习惯保护别人的人,往往不习惯自己被保护。”
赤砂很快离开了。
两人望着他的背影,秋濯雪不禁感慨道:“秋某实在没有想到,越兄对待孩子竟然也这般拿手,实在叫人刮目相看。”
“这些道理。”越迷津道,“我已想了七年,我也曾想过,你为何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求药一事,为何不肯请我帮忙。”
秋濯雪试探地问他:“那方才就是你的答案?”
“不要明知故问。”越迷津低声警告他。
秋濯雪忍不住轻笑起来,两人真正意义上地来到外头散散心,在失去药性的情况下,醉梦花看上去就如寻常的小花一般娇艳可爱。
“说起来,秋某倒是有些好奇,越兄对藜芦此人怎么看?”秋濯雪用手拂过柔嫩的花瓣,百思不得其解,“我的确看出他对阿衡有些在意,可是,他为何不明言呢?”
越迷津淡淡道:“他已经说过了。早在你们切磋那日,他已然暴露弱点,伏六孤足以威胁到他。”
秋濯雪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
越迷津却没有停,仍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这对伏六孤远远不够,正如伏六孤的感情,对藜芦而言也不足够一样。”
走了一会儿,越迷津终于停下来,回过身来看着一言不发的秋濯雪:“藜芦早已看清两人的症结所在,可是伏六孤还没有。”
“这样听起来,越兄对藜芦似乎很有好感?”秋濯雪揶揄道。
越迷津摇头:“我只是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事我都不明白,可是有一些,我已然体会过其中的滋味了。”
今天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但最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最麻烦的事也已了断,半枫荷也没有死在今日,因此两个人都显得很放松。
有一瞬间,秋濯雪望着随着夜风翩然飞起的花瓣,几乎恍惚这是一场梦境,令他油然而生酣醉之感,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发问:“越兄有过相同的体会?”
“你也曾想独自前往墨戎。”越迷津凝视着秋濯雪。
秋濯雪哑然失笑:“这是要秋后算账吗?”
他在这句话里明白了越迷津的意思。
这种保护有时候对好朋友来讲都已算得上是一种伤害,更何况是情人与爱侣。
从妖蛊到半枫荷之事,藜芦都等待着伏六孤的选择,可伏六孤做出的选择之中,无一例外没有他的身影。
伏六孤爱慕他,保护他,不愿意勉强他,也注定不能与他同行。
“不过,一个人倘若对另一个人有意,何以会决绝到想以杀死他的方式来断绝念想?”越迷津紧紧皱起眉头,“这一点,我不理解。”
即便是在最为憎恨秋濯雪的时候,越迷津也始终不想杀死他。
这叫秋濯雪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摇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此事如人饮水,我们能不能想个清楚明白不重要,只看阿衡能不能理解了。”
他这句话,其实已经是十分宽容理解了。
……
人的本性各有不同,藜芦生来早慧,天性有缺,几乎不为世情所动。
他自幼冷眼旁观圣教之中的权力争斗,见惯许多人借实力凌驾规矩之上,见惯毫无节制的疯狂迎来毁灭,无数天才因此陨落,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蠢人更是频栽跟头。
人就是人,不会因为地位身份的改变有何不同,死起来一样简单干脆。
藜芦少年时曾对教中一名恶贯满盈的护法下蛊,并非是为伸张正义,而是打破规矩的人注定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那名护法既选择这么做,就是允许别人在他身上做相同的事。
只要得到的结果比护法本身更有价值,那么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自然就会对藜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说越迷津是为公理正义而犯禁,藜芦则利用人性来瓦解人性,游刃有余地在借助规则“犯禁”。
之后数年,亲人、师长、玩伴皆因恐惧而对藜芦敬而远之,藜芦并非不能理解,只是他这一生绝不会因任何人止步,也不因任何人停留。
如今,伏六孤却成了这个例外。
对藜芦而言,世间皆有缘由,因此他并不介意半枫荷所言,追溯源头,不过是青槲的嫉妒心作祟。
可伏六孤的源头却是蛮不讲理的情爱,成为药石罔效的痼疾。
那么,只要他死,或是藜芦死,一切痛苦即可终止。
藜芦这一生都遵循自己的心意而活,扼住伏六孤的那个瞬间,他意识到,不再是如此了。
理智催促藜芦快些解决后患,原始的爱欲却逼迫他不得不罢休。
这颗心早已被剖成两半,分离得比赤砂跟雪蚕更为彻底,无法用任何手段从伏六孤处取回。
藜芦在烛火下看着伏六孤,这次他伸出手去,对方仍傻在刚刚的那句话里,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让他恍惚间想起雪蚕犯傻的模样,与伏六孤实在惊人的相似。
在治伤时,藜芦碰过伏六孤很多次,可是伤愈后,他们就再无接触的必要,他端详着这张异邦风情的面孔,手指自下颚处滑落,轻轻搭在了伏六孤的脖子上。
伏六孤立刻颤抖了一下,却没躲避:“怎么,你现在反悔了?突然觉得自己又能下手了?”
他的声音震动着藜芦的指尖,神情烦躁不安,鲜活而明显,尸体无法有这样的反应。
藜芦很快就收回手,神色如平常一般,丝毫不被这句话刺痛,他转身走到窗边,任由夜风缓送:“天色已晚,你该去休息了。明日一早与你的朋友一道离开墨戎,以后也不必再来。”
“以后不必再来……”伏六孤还没能完全回过神来,他重复了一次,茫然道,“什么意思?”
藜芦耐心道:“我们再不相见。”
伏六孤实在很想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不过以他与藜芦四年的斗智斗勇来看,任由情绪掌控自己,是最不明智的事。
他要想个办法……糟了,要是他有濯雪一半的聪明才智就好了。
想到藜芦肚子里可能藏着千万套话来推开自己,紧张就让伏六孤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糟糕,我想不出来该怎么说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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