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张了张口,几乎就要和她坦白阿珉的事。
但阿珉打断了他:「问她是怎么变成‘太阴’的?」
凤曲只好照做。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穆青娥端正姿态,折下一枝过了花期、已显衰败的杏花,“……‘神恩’能激发人全部的潜力,对宿主的体质要求也相当严苛。至少,我还没有见过什么人不受外界干扰地长成适合‘神恩’入体的身体。”
“那——”
“那么,要想成为能供‘神恩’栖息的宿主,就必须借助外力了。”穆青娥道,“最常见的手段,就是从小饮用一种秘药,三五载的时间,能让一个孩子变得适宜任何蛊虫生长。我作为慕家人,为苍生试蛊乃是我族使命,所以我们家族所有人都会自幼服用秘药,我也是因此成为‘太阴’的宿主。”
凤曲愕然听着,震撼于慕家人不为人知的付出和牺牲。
穆青娥的一言一语,都说明暮钟湖案的那晚,慕家人说不定用肉身豢养着无数奇蛊,却宁可身死,也没有借蛊虫之力,对普通人反抗。
而穆青娥接下来的话,则是比前一句更为惊人的警告:
“在瑶城时,你从商吹玉那儿带了他服用的药渣来找我。我一直没有给你答案,今天就坦白告诉你……那就是能将人改造成足以负荷‘神恩’的身体的药。”
穆青娥举步过来,手中花枝慢坠,沦落脚下,碾作尘灰:“我无法看清商吹玉现在是不是‘神恩’宿主,因为子蛊在发作之前毫无预兆,任何人都不能判断它是否存在。但凤仪山庄千方百计将他这样培养,再想想倾岛主对凤仪山庄深恶痛绝的态度……”
“‘神恩’一经发作,他将失去所有理智,对亲近之人也会赶尽杀绝。即使现在对你敬爱尊崇,但当‘神恩’发作之时,他就只是‘神恩’蛊人,再不是你熟悉的商吹玉。”
“——凤曲,你真的还要和他同行吗?”
-
露宿的计划泡汤了。
方才万里无云的晴天,须臾聚起电闪雷鸣的乌云。厚重的浓云堆叠如山,轮廓虬结如百年的树根、又如惊涛激岸时的泡沫。篝火艰难地焚烧,被倾落如幕的暴雨冲散了燃烟,只剩微弱的火苗苦苦支撑。
众人不得已折返马车,升起聊胜于无的雨篷。
穆青娥和凤曲终于从林中返回,五十弦和商吹玉一人一手,将两人拉回车上,雨天的寒气和雷电的气息相迭,一进马车,又从凤曲身上蒸出一层微妙的凉意。
“我们得冒雨赶路了。”穆青娥拧干衣摆的水,用旧衣擦拭头发。
话音刚落,不等商吹玉起身,凤曲已经猫腰钻了出去:“我去吧。”
车外马鞭一振。
少年清喝如雷、马车疾奔如电,伴随初夏将人淋冲透彻的狂雨,马蹄擂山,声声如催。
商吹玉的目光于穆青娥和凤曲之间逡巡,似有疑惑,但都压下未表。
倒是穆青娥留意到他的眼神,微微含笑,一边用五十弦递来的手炉暖衣,一边意有所指地叹说:“他可是被我们所有人认可的‘boss’,不是吗?”
这话像是说给商吹玉听,又像说给所有人听。
五十弦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商吹玉隐约听懂几分,看向了静默不语的秦鹿。
穆青娥又道:“拿到三枚信物,就能替换队友。你们有人想退出的话,可要努力拿下明城的信物,这样就能早早脱身了。”
五十弦惊叫一声:“我没有划水啊!小穆,我在宣州也很努力挖坑焚尸的,我手上都起泡了,不要赶我走啊!!”
商吹玉毫不犹疑:“……我要陪着老师。”
唯独秦鹿默了片刻,兀自闭目休养,不予搭理。
但三人都听到了他广袖遮掩之下,悄悄传出的几声脆响。那把精铁锻造的折扇被秦鹿攥了一天,哪怕车外风啸雨打,都藏不住那点动静。
穆青娥知道,秦鹿的耐心已经告罄,凤曲的脾气倒是更胜一筹。
至多再拖三四天的光景,就算凤曲沉住脾气,秦鹿也不会再和他干耗了。
……因为秦鹿和他们一样,都没想过离开这支队伍。
都如初时一般,依旧认可着凤曲此人。
-
幸亏有小花父亲的加固,经过一晚暴雨和疾奔,马车竟然没有溃散彻底。
它比凤曲的计划还多撑两天,一直撑到了众人进城。
不过,到了城关,马车便彻底不行了。
凤曲决定放弃木车,只牵双马,好在刚进城就遇上一间客栈,五十弦自告奋勇前去定下三间客房,返回时兴冲冲的,凤曲多嘴一问:“是帮药铺煎药挣的钱吗?”
“嗯?煎药?”五十弦如闻笑话,抬了抬腿,腰上鼓鼓囊囊的钱袋一荡,“我以前接的可都是千金往上的大客户。就算都是社畜,我也是业界大厂的一线员工,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沦落到煎药为生?”
凤曲:“……”
凤曲:“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当他的语气过于诚恳,饶是五十弦也说不出奚落的话了。
只好鼓励似的拍拍肩膀:“穷怎么了?咱靠双手脱贫,精神富裕!”
凤曲:“………”
靠杀人赚钱的家伙怎么好意思鼓励他的?
两人正谈笑着,商吹玉把马牵去马厩,穆青娥在后用手肘接连碰了秦鹿好几下,可秦鹿端袖而立,腰背挺得笔直,好像毫无察觉。
穆青娥暗示几次不见他反应,也失去耐心,暗自翻个白眼:“日后有你悔的。”
秦鹿听在耳中,佯作未闻。
等到五十弦一手拉扯穆青娥,另一只手和凤曲打打闹闹,三人一齐跨进门店。小二上前招呼,凤曲倏忽一顿,转头过来张望:“等等……”
秦鹿还在原处,心中跳了一下。
却听凤曲紧跟着喊:“吹玉,快过来!她俩要把我拽去姑娘房间了——”
五十弦嬉笑不停,商吹玉安置好马匹,无奈一叹,从秦鹿身边擦过,轻盈地赶去凤曲身边将他拉开:“不许欺负老师。”
五十弦咯咯笑说:“你不想看他红着脸讲那些大道理?决定了,今晚请boss喝酒吧!”
“我不喝,你松开!”
“要喝要喝,快回客房洗浴更衣,晚些去逛夜市,回来和我比酒!”
“青娥,你快说说她……”
“小穆跟我都是一边儿的!”
他们难得摆脱了暴雨和山路,虽然装束狼狈,但个个生得俊俏秀美,周围客人听着打闹,认出是近来常见的江湖侠客,也不禁善意起哄。
一时间,堂内堂外俱是笑语,唯有秦鹿停在门边,待到凤曲被五十弦扯上楼去,喧嚣渐远,他才终于踏进了客栈。
小二将一把钥匙递来:“姑娘,这是您朋友留给您的房间。”
秦鹿眼睑微跳:“朋友……”
“就是方才付钱的那位姑娘。”
秦鹿默然片刻,眼眸微暗。
他轻轻嗯一声,接过钥匙便独自上楼去了。
堂内照旧热闹,在凤曲一行人回去客房后,又有两个少年迈进客栈,吵得面红耳赤。
熟悉他们的客人循声望过来,笑说:“子邈又和小邱吵架呢,你们不是肝胆相照的知己吗?”
华子邈连呸数声,对身边人一扯嘴唇:“知己?那是小明才会说的酸话,我跟邱榭,哼——”
邱榭背负长剑,被他诋毁到这种程度,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看上去是个风度翩翩佳公子,但他紧随着开口,便掩不住语气中吊儿郎当的玩味:“舍弟让各位看笑话了。子邈啊,快给大家赔个不是,不然人家该说你们常山剑派教人无方咯。”
华子邈气呼呼瞪他一阵,小二知道他俩是在客栈逗留多日的熟客,急忙斡旋:“方才店里也有几个客人,就和二位一般融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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