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等等……」
阿珉话未说完,凤曲已经不假思索动手搬动压着小孩的木头。
小孩早在看见他时,沙哑的呻/吟便断断续续,他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只是求救的本能让他合不上眼。
凤曲用余光瞥着环境,事实上,以他的轻功,当然不至于以命换命——但要说全身而退,凤曲也知道,即将力竭的自己多半不能做到。
但受一点伤换一条人命,就已经是血赚了。
凤曲一举将木头推开,伸臂把小孩锢进怀里,松动的房梁果然急坠而下,凤曲闪步过去,只剩左肩滞后,适时地卸力一倾。
身后彻底坍塌,激起弥眼的尘烟,连大火都被压得弱了几分。
凤曲背上小孩,溅筒终于滋出一股水来。
……
一路逃出火宅,还未踏出门去,却见外围聚起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那行人驱散了所有围观的居民,压着火政官,问:“柳家的孩子救出来了吗?”
凤曲正想答应,却品出一丝不对。
他们的态度并不客气,对火政官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比起关心孩子的安危,更像是急于知道人的去处。
火政官急得哆嗦,连连摇头:“有人去救了,可是、可是都没音信……”
副官点头哈腰地帮腔:“我们不知道那是凤仪山庄要的人,这就再派人去、再派人去。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找人!”
一群疲惫不堪的衙卒咬着牙装满溅筒,齐声说:“是!”
而凤曲带着小孩往墙角一缩,不知是浓烟掩护,还是衙卒们已经累到没精力分辨。
总之,衙卒匆匆经过了他们,没有任何人多心。
凤曲缓缓低眼,看向怀里昏迷的小孩。
他终于反应过来。
凤仪山庄,姓柳的孩子。
明德三十一年,商吹玉——亦或者说柳吹玉,似乎正好就是五岁。
-
凤曲身无分文,又不敢住进客栈引人注目。
几经犹豫,他只能先带着柳吹玉溜之大吉,借郊外河水擦干净身上,便去城边的花子堆里缩头缩脑。
幸亏花子里不乏他和柳吹玉这样蓬头垢面的人,大伙虽然认出他面生,但也隐约猜到是哪家落魄,多看两眼,就不追问了。甚至还有一两个好心的花子掰来两口馍馍,凤曲千恩万谢,对方道:“别饿着小孩。”
馍馍就都进了柳吹玉的肚子。
入夜,柳吹玉人是醒了,背上的烧伤却很吓人。
整个人开始发烧,意识不清,一迭声地喊娘。花子们的表情有些不对,凤曲只得解释二人本是兄弟,家道中落娘亲病逝,前来明城投奔亲戚。
就有花子给他指路:“东坊有家药铺,你去求一下,老主人心善,说不定能帮到你们。”
凤曲又是感激不已,连夜带人去了。
敲开门,竟然刚好是白天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者。
不消凤曲开口,老者冷着脸说:“还不赶紧进来!”
之后又折腾了两天一夜,柳吹玉终于清醒。
二人在药铺里借宿,凤曲从穆青娥那儿学到一点煎药的要领,白天就帮老者煎药,甚至换来了一点盘缠。
“吹玉,你看,我挣到钱了!”
凤曲喜不自禁地给他展示,那一串的铜板,看着就赏心悦目。
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凤曲又想起自己还在瑶城时,也曾和商吹玉卖弄自己的“三两银子”。
不过当时的商吹玉确实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可不像现在落难的柳吹玉,凤曲洋洋自得,就等他和先前一样两眼放光地赞美老师。
谁料柳吹玉自从清醒,便眼也不抬地缩在床上。
叫吃饭就吃饭,叫睡觉就睡觉,唯独不和凤曲多说一句,包括凤曲挣到钱的喜悦,柳吹玉也半点不给捧场。
凤曲有些蔫了:“吹玉,你有什么想要的呢?我挣了钱去给你买,好不好?”
柳吹玉还是不做声。
“或者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怄我救你太晚,害你背上还留了伤?”
“……”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救火,也不认识你家的路。我一定求大爷给你最好的药,咱们能不留疤,就不留疤。”
其实凤曲隐隐也能猜到,不留疤是不可能的。
假如救出柳吹玉的是凤仪山庄的人,他们说不定真能立刻救治,让他长出最好的皮肤。
可现在救出柳吹玉的是他,就和十一年后的商吹玉一样,那片焦痕已经无药可治了。
柳吹玉把头埋在膝盖里,时隔两天,总算闷闷地开了口:“……你是谁?”
凤曲举着药僵在原地,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柳吹玉静了片刻,似乎不肯相信,半晌抬起头来:“老师?”
凤曲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若说是路人,他又太早喊出了“吹玉”的名字;若说是远亲,可他根本不知道柳吹玉有些什么亲戚。
于是只能自暴自弃地一点头:“嗯,我是你的老师。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
凤曲还不是很能接受柳吹玉就是商吹玉这个事实。
就像柳吹玉也不是很接受他这个“老师”。
仿佛攻守逆转,曾经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商吹玉,现在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对店主和帮佣都能挤出感谢的笑容,偏偏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冷脸以对。
凤曲彻底懵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这是他欠商吹玉的债。
除了柳吹玉的伤,凤曲的左肩也伤得不轻。先前忙着照顾柳吹玉,疏忽了自己,不久前才被店主发现,凶巴巴训他半天,又亲自给他敷药。
一老一少一个怒斥一个赔笑,正招呼着,却听见房门悄悄地开了。
一丝缝外,露出半张几无表情的脸。
他看到凤曲左肩上狰狞的淤血,神色微变,旋即门外又传来帮佣的招呼:“小柳,你不是在找凤曲吗?找到没有?”
门“啪”地关上了,柳吹玉一言未发,只留凤曲眨巴着眼睛,和店主两两相视。
店主大爷吹一下胡子:“他还真是粘你。”
凤曲苦笑:“他都不稀得理我,嫌我烦都来不及吧。”
大爷道:“嫌你?”他冷冷一笑,“我不信你连这个都不懂。”
凤曲当然懂。
他心里可美坏了。
上完药,他回到和柳吹玉一起休息的房间。
柳吹玉缩在被窝里,只留一个背影对他,仿佛熟睡。
两人身上都是一股浓烈的药味,纠缠在一起,莫名让凤曲有些想笑。
他也不逗吹玉,自觉钻进了地铺的被窝。
原以为柳吹玉会巴不得忘掉今天的事,凤曲刚合上眼,却听见柳吹玉闷闷的话音:“是娘找了你吗?”
凤曲一怔,暂不做声。
柳吹玉问:“娘之前把琴当了,说我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找个先生教我识字。她说的就是你吗?”
凤曲闭上眼睛,沉沉地呼一口气。
他当然不知道柳吹玉说的先生是谁,但听上去,柳吹玉的娘毫无疑问对这个孩子极其疼爱。
早前就有听说,柳吹玉的娘是瑶城一带小有名气的艺伎。可是母子二人竟然流落明城,住在偏远的西坊不说,只为教柳吹玉读书认字,都能让她舍了心爱的琴去换银两。
可见这对母子的生活相当拮据,恐怕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
“……明明放我在那儿死了,你就不用教了。”
凤曲道:“说什么胡话,掌嘴。”
柳吹玉一顿,又气又笑:“我没有钱支付你后续的薪水,你还要当我的老师?”
“嗯。”凤曲说,“现在我要教你的第一堂课,是睡觉。”
“——睡醒之后,一切忧愁都会离你远去,我保证。”
-
次日,柳吹玉转醒后,照常缩去楼梯拐角处向下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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