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如一日,她的神情始终从容淡然,看不到一丝痛苦的迹象,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
在凤曲的队伍中,穆青娥或许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灯玄对她的印象是一位极其沉静的女子——而她背后实际是暮钟湖案的惨烈。
假如忽略了这样鲜明的对比,就会忘记她的“沉静”的本质。
忍耐。
“那时候,凤曲还在昏迷,青娥却有意识。”常自珍道,“她就拉着我的袖子,喊我‘师父’,说……她难逃一死,不如把江容体内的‘太阴’剖给她吧。”
五十弦崩溃地扑在穆青娥的身体上,泪水一层层濡湿了覆盖的棉被。
灯玄问:“小僧知道九九八十一天的限制,但既然能剖出来,为何一定要移入穆姑娘的身体?”
常自珍惨然一笑:“只要时日够短就能摆脱‘神恩’?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东西一旦入体,就会不知疲惫地往脏腑乃至头脑里深钻,直到遍布人体的四肢百骸,足以操控宿主的身体乃至思想……
“让它离开的办法,只有被它放弃。而被它放弃,大师想想,你在什么时候会放弃一样东西?”
灯玄愣了愣:“……当它对小僧已无用处?”
五十弦则补充:“或者有了更好的替代。”
“青娥就是更好的替代。”
常自珍凝视着爱徒的脸庞,缓慢地说,“慕家钻研蛊虫、钻研神恩百年之久,他们发现了八十一天的宽限,也发现了‘更好的替代’要如何产生。”
曲相和、倾凤曲、秦鹿、商别意和商吹玉……
如果说这些宿主都是借助慕家的汤药疗养,才能成为适宜“神恩”生长的躯体,那么慕家——当然比他们参与过更多的试验、服用过更多的汤药。
他顿了顿,继续问,“你们知道‘太阴’原本是怎么到十方会手里的吗?”
“慕家还发现,只要提前斩断宿主的四肢,做成人彘,再将‘神恩’逼出。即使宿主处于生死之间,濒临暴走,没有四肢,也不可能对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
“……这一招之所以成为公认的‘可行之策’,就是因为真的有一个慕家人自愿参与了这次试验。”
而穆青娥做好了觉悟,要成为第二个自愿的慕家人。
灯玄的神色越发凝重,他注视着穆青娥,良久,双手合十,向她宣出一句极长的佛号:
“早有佛祖割肉饲鹰,穆姑娘身在红尘,竟与我佛殊途同归……”
五十弦却凄厉地哭出了声:“难道这样的剧情真的改变不了吗?!不公平,剧情不公平,世道不公平,全都不公平!!”
常自珍哑然无言,灯玄沉默地垂下眼睑。
五十弦手里的信飘落地上,灯玄无意瞥见尾末的小字,其中“盟主大比”四个字尤其刺眼。
“……‘天权’大人是准备以盟主大比为由,亲去朝都和天子对峙吗?”
五十弦擦了擦泪:“是。可他这样反而中了剧情,我不会去的,我要带小穆出走,去哪都好,总之不能让他们找到。”
灯玄却问:“弦姑娘所说的‘剧情’,不知小僧能否理解为人生‘因果’?”
五十弦抬起头,看他一副即将说教的样子,刚想拒绝,灯玄已经开口:“弦姑娘看到的‘因果’是怎样的呢?”
“……”五十弦不情不愿地道,“且去岛出事之后,凤曲走火入魔,引起众怒,天下讨伐。其中秦鹿和商吹玉功劳最大,商吹玉和凤曲同归于尽,而秦鹿盛誉满载、备受推崇……小穆死于‘太阴’,我也在很早之前就该死了。”
除了凤曲,大多数人都把她的忧虑当作笑话,还没有人认真问过她了解的“剧情”。
而今灯玄竟然听得全神贯注,甚至给出了自己的见解:“那么凤曲少侠、‘天权’大人和商二公子的确和弦姑娘看到的‘因果’有些相似。”
五十弦沉沉地应了一声。
“但穆姑娘没有死,弦姑娘也没有死,这是不是代表着‘因果’里的变数,也和二位息息相关?”
五十弦抬起眼睛。
乌纱窗外,夕照如血,如洗礼,如神示,覆浴着沉默的三人。更映亮了榻上少女恬静秀致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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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里的觉空问我,朝都这么远,这一趟都不能陪着青娥,会不会着急。
“我说,‘青山阅我,应如青娥’。”
元夕后十日,群玉台收到了五十弦的回信。
同天,一辆足够五人乘坐的马车驶离瑶城。
驾车的少年背负弓箭,车内女子装扮的青年白布覆眼。
一年前也有这样的一幕,
青山、夕日、车马,和前路未卜,但义无反顾的人。
第141章 业火焚
刚过年关,幽州地界的十来家书茶馆支起白幡,共同唏嘘起庄口新发的一起灭门惨案。
此案血腥惨烈,甚至惊动了州府,上百衙役通宵达旦地搜查嫌犯,过去四五天,却依旧没能查出什么线索。
惊慌中,坊间便诞生了无数传闻,甚嚣尘上,条条都是目击者亲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其中秦鹿曾经造访的那家书茶馆当然不能错过这番良机,不等州府宣告,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早就惊堂木一拍,煞有介事地说道起来。
湖泊化冻,新柳发芽,今天是个烂漫的晴天。
书茶馆里火炉温暖,客人坐了一堂,本该越发燥热,但沉浸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一条条消殒的人命又叫他们遍体生寒。
一行客人似乎经过了彻夜的赶路,到书茶馆里给马匹买些粮草。正好休整,几人也坐到茶馆,叫上一壶清茶。
他们落座的时候,先生正说到肃杀之处——
“却见那倾贼窜上房梁,剑光直落落地劈下,可怜男主人不过是想保护妻儿,就被扶摇剑……当堂而毙!
“妻儿哭叫一团,跪地恳求。好凄惨的一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落得暴尸荒野、好不凄凉。传说这一家人对倾贼何其敬畏崇拜,早年还对照剑阁奉若神佛,而今就葬身于他们的神佛之手……”
客人中有人振臂高呼:“他怎么配得上神佛之名!这样心狠手辣穷凶极恶的混账,死后一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一语引起共鸣,众人纷纷响应。
新来的客人听得一头雾水,却被引起了好奇,其中一个少年举手问:“这么歹毒,说的是谁啊?”
说书的先生正被众人拱卫,心神荡漾,听到新客人的询问,也便不吝赐教:“如此灾星降世、恶胎托生的还能有谁,就是那终于脱了假衣,在朝都屡屡犯案,新近害死了庄口苏家的且去岛倾凤曲……”
说书台后方的小隔间里,听着堂中喧嚣沸腾的吵闹,柳生倒茶的手一抖,被旁边小童看着,笑嘻嘻打趣:“心里很不是滋味吧?这以前可都是你柳先生的场子,现在却被王先生抢了风头。”
柳生拿起折扇,搬了个小凳坐在墙角,两腮微鼓,忍怒道:“他那是诽谤!官府都找不到一点线索,他倒把嘴一张,屎盆子就往倾少侠的头上扣……我才不稀罕和他同流合污!”
小童说:“得了吧,你诽谤杨蒙的次数也不少。”
柳生瞪眼:“杨蒙可不是诽谤,我都是真真正正……”
“真真正正看着他杀人啦?”
“——那姓王的也没看到倾少侠杀人啊!而且倾少侠可说高山景行、德厚流光,还记得杨蒙杀我那次,倾少侠对非亲非故的我都肯拔剑相助……”
小童一阵好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大伙听烦了你那套‘青笠青衣青剑客’,就喜欢听有些英雄背道忘义的故事,然后重重踩上两脚,诅咒几句,反正普通人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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