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凤曲近在耳侧,轻声恐吓:“如果扶桑没有教你规矩,我会教你没规矩的代价,你想试试吗?”
有栖川绫脸色大变:“大虞皇帝,这就是你——”
凤曲转眼看向她,唇角上扬,眸中却毫无笑意:“我们陛下不是很好吗?”
有栖川绫瞪大了眼,感到一股巨大的威压倾轧而下,喉咙里咕咕作响,后半句话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天子寒声道:“够了。”
凤曲这才收回扶摇,眼见有栖川信还在瞪他,他便更快一步一脚踹在有栖川信的膝弯,令人弓了半身,叫苦不迭。
有栖川绫倒是老实多了,沉浸在那一记恐怖的眼神里久久没有反应。还是天子按着眉心下令:“晴止,招待两位外使去驿馆落脚。凤曲留下,其他人出去。”
众人依言照做,只留凤曲把着扶摇,如一根木桩矗在中央。
暖炉里柴火哔剥,天子揉着作痛的头部,许久没有开口。
凤曲便垂着眼,静静地等着。
等了不知多久,天子问:“你为什么和他们动手?这次是他们没来得及反应,否则你……”
凤曲答:“谁都不许说你不配。”
天子的手停了。
珠帘碰撞,冕旒摇晃,那抹身影好像在隐隐发抖。这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久。
久到凤曲以为天子会就这样装傻充愣翻过这页。
但天子缓缓抬起了头:“是谁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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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告诉他的?
是秦鹿和商别意玩笑着出口的“弑君”?是康戟犹豫中承认的“真相”?
还是……将别幽州的时候,让他深入近百级阶梯,才看到的那个心神俱疲的青年?
“我等了你好久……可我不敢见你……”
那人的脸藏在掌间,眼泪汩汩而流。不知过去多久,凤曲才看见十指间那张斑驳的脸庞——被刀划得近乎毁容,只有两眼灿若日月。
他咬紧了牙关,忍下痛哭的冲动:“……灵毕,我是哥哥。”
严格来算,应灵毕只有一个堂兄,那就是早已登基即位的新帝应折炎。
可面前的人说他是哥哥。
那——御座上的新帝又是什么?
应折炎和他相握的手颤抖了整个夜晚,每说一句话都在竭力握紧,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平安无虞。
凤曲任由他握着,倾听他的诉说,阔别的九年里山崩海啸、天地更迭,发生了太多太多他不敢想象的荒唐和灾难。
最终应折炎问:
“她本该杀了我,成全她天衣无缝的一场戏。你说,她为什么不杀我?”
凤曲道:“好,我去朝都问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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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暗示,也许从空山老祖的“万般阴差阳错”就已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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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的时候,我是真的忘了旧事。但在你下令攻打且去岛的时候就记起来了。
“记起了父王,记起了娘亲。更早一点,在玉城看到阿麟就记起了你和折炎。”
应赊月依旧坐在遥远的御座上。她不肯,也不愿走下她煎熬求来的龙椅,只能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凤曲:“你见到应折炎了?我一直在找他。”
“他豁出命了才逃离朝都,当然不会轻易让你找到。”
“是他让你来的?让你杀了我,把龙椅还给他?”
“他让我别来。”
“那你为什么来?我本来找不到你,也找不到他,等到拖无可拖的时候就可以结束这一切。我早就受够了!”
再也不用演作男人的声调,应赊月几乎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她想摔掉满桌的笔墨纸砚,想推倒龙椅,想踹翻案几。可是所有恼怒到了她即将付诸行动的瞬间,都无声地停住,化作她面上的一片灰败。
凤曲道:“秦鹿告诉我了,多情种的事。”
“多情种?”应赊月怔怔地重复,“是吗?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果我继承的是‘多情种’而非‘太常’,扶桑的复仇早就成功了。因为我是女人……因为女人注定只能靠征服男人来征服这个天下……”
“我知道你不信那个。”
“我当然不信!凭什么我不能做皇帝?应折炎习武不如你,读书不如我,不过有个嫡长子的身份,性格还那样软弱仁慈,他当皇帝,大虞只会万劫不复!”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当然想杀他!”应赊月猛地扬起了脸,“可是、可是……”
她又低下头去,之后的话都没有出口。
在凤曲的印象里,帝姬赊月一直是个要强的姑娘。
她天生灵慧、喜欢读书,事事爱争第一,天生就比应折炎和自己更有上位者的架子。
年幼时还显软弱的应折炎,在太学里甚至要靠应赊月的保护才能立威。不管是来自帝后的教训,还是偶尔被妃子养的狸奴挠上几下,或者背不了课文,被先生罚站……
应赊月总是能干脆利落地安抚好帝后、狸奴和先生,也吓唬住嚎啕大哭的兄弟二人。
但他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应赊月开始变得娴静温柔。
她说话不得不压缓了语调,有时明明生气得想打人,却都压抑成委婉的嗔怒。
应折炎私下里说,是有栖川贵妃强迫的。
她认为女子必须那样,还认为从前的应赊月一文不值。
更恐怖的是,除了贵妃,好像其他人也这么想。
在应赊月变得文静之后,先帝、先皇后,还有很多人才对她有了赞许。
只有应灵毕说:“好奇怪,根本不像你。”
应折炎跟着帮腔:“至少和我们一起就别那样了。”
“可他是折炎,你是赊月。”凤曲代她开口,“折炎没有了的话,你就真的要做一辈子的‘折炎’了。”
贵妃十月怀胎诞下赊月的那天,太医也确认了贵妃体弱,今后再难生育。
父王说宫里一片喜庆,都相信这是最好的结局。
赊月是女儿,动不了江山社稷。
后来发现了多情种,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惊乱,唯恐应赊月继承此蛊,成为更甚于她母妃的红颜祸水。
所以当秦鹿误打误撞得到了多情种的时候,想来许多人一定惊魂未定,又暗自窃喜。
但最窃喜、最兴奋的,肯定是应赊月本人。
她的神情怅然绝望,眼睛却亮得出奇:“我不杀他,因为他死不死都不影响我的大计。我又不是要当大虞的皇帝,我只是想完成母妃的遗愿,让她知道,生出女儿的她并不失败。”
三代。
从有栖川贵妃的父亲,质子有栖川鹤开始,他们就筹划起如何润物细无声地让扶桑遗民可以回归海内。
第一代有栖川鹤曲意逢迎、极尽努力,消解了皇室对扶桑深刻的仇恨;
第二代有栖川梨依旧婉转柔和,不惜利用多情种也要让先帝准她留下子嗣,再一一铲除如应淮致这样仇视扶桑的顽固之刃;
第三代——
也许有栖川梨原本想生一个皇子,而应赊月粉碎了她的希望。
她只好尝试将应赊月培养成如自己一样优秀的“多情种”,寄希望于由应赊月再生下那个可以改变扶桑命运的儿子。
“你说得对,你们要实现理想,只要做你们就好了,而我必须做‘应折炎’。”
应赊月说,“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做应折炎,只要能实现扶桑上下竭尽一切追求的目标,别说做应折炎,做牛做马做什么我都愿意。”
其实应赊月是个不错的皇帝。
直到此刻凤曲也这么想,而且应折炎和他的想法一样。
美中不足的是,应赊月是为扶桑殚精竭虑的皇帝。
应折炎可以无所谓自己的皇位,却不能无所谓大虞的未来。而且除他之外,康戟、秦鹿等等都不可能坐视应赊月真的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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