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宦官的宣号再次响起。细雪如丝覆盖着来人的乌发,书房门启,浓郁的御香扑鼻而来。
但凤曲没有立刻入内,而是和接剑的宫人对视片刻:“一定要解吗?”
宫人赔笑,正想解释,却听一道清冽的嗓音穿过门隙:“倾凤曲可以佩剑。”
凤曲抬起头,但见珠帘琳琅,室内一片炉火营造的温暖。宫人立即收手,任由凤曲携剑而入。
“草民倾凤曲参见陛下。”凤曲利落地下跪请安,天子没有回避,安然道:“平身,赐座。”
这里没有侍官和宫人,只有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天子。
凤曲是被急召入宫,引路宫人都是被调教好的,口风极严,凤曲也没打算问出这一趟的原因。
此刻落座,天子没让他久等:“你今日陪叶随去了刑部,也见过平安了,有什么见解?”
凤曲一懵,答:“没什么见解。”
“叶随说,你念了一首诗,又略施手段,平安就一反常态,把死守多日的秘密脱口而出了?”
“不是诗,是楚辞。”
“你记得楚辞?是哪篇?”
“只是一些识字启蒙的文辞,说来惭愧,不足为圣听。”
天子竟然笑了。
隔着珠帘,凤曲看不真切,但他的确听到了一声轻笑。天子继续问:“你知道自己失忆了这件事吗?”
凤曲回答:“祝小姐和叶少侠透露了些,说草民本来参加了什么盟主大比,还有三两好友。不过草民没有印象,也不记得什么盟主大比了。”
“朕说的不是这次。”天子问,“九岁之前的事,你记起来了吗?”
凤曲猛地一僵,半晌才答:“瞒不过陛下。草民幼时不慎摔下山崖,伤了脑袋,所以过往种种都……”
他知道天子没这么容易糊弄,但没想到天子会特意拖到祝晴止、叶随乃至有栖川姐弟都不在的时候再和他计较。
不过少了叶随帮腔,凤曲也不禁紧张起来,说到最后,言语未尽,只剩低下的头颅,暗示自己的惭愧。
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有适可而止地接过话题,反而笑意盎然地俯视他。
书房里寂静了很久,久到氛围中都有一丝奇怪,凤曲才听到天子带笑的反问:“是吗?”
“……”
天子的笑容不见了。
他抬起单掌,低声说:“过来。”
凤曲怔了一下。
天子重复一遍:“凤曲,过来。”
“………”
凤曲只得放下扶摇,沉默地走上近前。天子仍然端坐,他就踏上台阶,垂下脖颈,恭谨地半跪在地。
俄而,一阵脚步声后,天子起身绕到了面前。
凤曲感到一只干燥冰凉的手按上了他的后脑。
“……疼吗?”
凤曲即刻把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上:“草民不敢。”
天子的手一顿,在后颈处停了许久,柔韧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好像压抑着什么欲望,让凤曲担心他下一刻就要掐上自己的脖子。
但天子只说:“起来。”
天子坐了回去。
凤曲如释重负地起身,想要退下台阶,又听天子开口:“还记得天笑山吗?”
凤曲的呼吸停了一瞬,他竭力压下自己的怪异,尽可能平静地反问:“天笑山是?”
“你讨厌的焦竹,朕已经把它们一概除了。新植的箭竹长势很好,开了春,朕带你去看。”
“……草民惶恐。”
“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惶恐?”
凤曲僵着身体,好半天没有听懂他的话意。
不过天子也没打算叫他动脑,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朕属意认你作义弟,封个王爷。喜欢哪座城池、哪处风景、哪个美人,都随你高兴,尽管选就是了。”
凤曲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这回的“惶恐”还没出口,天子根本不予理会,自说自话:“你喜欢‘凤曲’这个名字?今后就叫‘应凤曲’。改日朕再让礼部拟几个封号,你自己挑选。”
凤曲只能重申:“草民惶恐。”
“不许惶恐。”
“草民……”
“你不是‘草民’。”
“……”
凤曲以额触地,久久不肯抬头:“凤曲愧不敢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朕一言九鼎,没有收回的道理。”
“无功不受禄,凤曲不能从命。”
这次沉默的成了天子。
他良久注视着凤曲,似乎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拂逐案上纸笔。
朱批的毫笔坠地,数点殷红溅在凤曲脸上。
天子更为色变,蹲下来粗/暴地以指拭去那些痕迹。
擦着擦着,那张阴沉的脸庞挤出了一丝笑。
凤曲不敢看他的脸,但能听见越发阴寒的声音——天子再次起身,冷冷地说:“那朕就给你立功的机会。”
凤曲轻闭上眼。
天子看着他的变化,眉心微动,终于泄力一般坐回了椅上。
他注视着空无一物的虚无,不知在对谁抱怨,喃喃说道:“你也变了,你们全都变了。”
“……”
“你觉得朕不配给你敕封吗?”
“凤曲绝无此意。”
“没关系。”天子说,“朕给你立功的机会。
“朕看兰溪高家不爽很久了,你去,把高景荣的脑袋献给朕。”
“陛下……”
“——去啊,朕要你去。”天子低沉的话音在头顶响起。
肢体不受支配的无力感再次涌起,凤曲甚至说不出反抗的话。
他只能长拜不起,恭敬地沉默。
阴晴不定的天子早已忍耐到了极点,盛怒之下,他一脚踢翻了椅子,身体颤抖不止。
许久,天子斜来一记眼神,从凤曲的身上掠过。
凤曲能感受到。
那一眼,深沉、怨毒、孤寂而落寞。
-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远远地,应灵毕就看到了那抹瘦小的背影。
对方刚从太学里回来,不知为何孤落落的,就连伴读也没有陪在身边。
听到凤曲的询问,那孩子立即卷起双袖,板起脸说:“无事……你脸上的糕点渣子,不擦擦吗?”
应灵毕摸了摸脸,果然一手的渣子:“真是瞒不过你,那我要拉你做同伙了!”
对方蹙起双眉,对他的话有些不解:“什么?”
“哼哼——”应灵毕从袖子里掏几下,两块新鲜的翡翠糕就呈到跟前,“这是德妃娘娘特意叫小厨房做的,除了陛下,谁都不给吃。”
“那你还碰!”
“噢,你怕啦?”
“……”
“被你发现我偷吃翡翠糕的事了,就只能拉你一起吃咯。”
“我不吃。”
“你要吃。”
“我不吃——”
“你要吃——”
“就说我不吃了!连你也看不起我,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吗?!”
“……”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火,应灵毕缩了一下,有些意料之外,神情里却毫无惧怕,只有真诚的担忧。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天大的怒气也会消弭。怨言都在喉头堵着,几度张口,那人最终也只能说:“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火。”
应灵毕点头:“我知道啊,你就发吧。”
“我不发。”
“你要发。”
“我不发——”
”你要发——“
“我不……”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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