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珏雪白的眼瞳微震。
林宗仪沉声道:“司命,你看看人间。”
他话音落下,海底封印的四壁、伤痕累累的铭文间突然闪过无数图景:砸琴的声音四下回响,听见那愤怒弦动的人们像被什么引爆了仇恨,不计后果地杀出去,又成片地死在火铳与刀箭下。
“是,能抵达蝉蜕境,道心无有对错,这咱们都明白。别说这方才及冠的娃娃,就算当年元洄,典籍中也未曾记载他有什么丧心病狂的劣迹。”赵隐说道,“但魔神重现人间意味着什么,静斋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
章珏沉默不语。
“当年五圣得月满,其余高手纷纷被天道淘汰,自此玄门以五圣为基,分划灵山,人间也清浊分离,有了秩序。有这秩序在,玄门凡间才能太太平平。”赵隐道,“南阖挑起战火,五大灵山已失了一足,自那以后,无渡海底魔物暴涨。这两百年来,人间多了多少动荡,有多少生民枉死,甚至如今这场镀月金引的民怨——归根到底,不都是因灵山失序而起!这道理司命大长老难道要别人教?”
林宗仪道:“被天道所弃之人重回世间,必损伤正道,此间因果勾连,非人力能破。司命,不是‘无辜’那么简单。”
“来日静斋出关,若他真能问道蝉蜕,必定也能看到这一层,你要他作何选择?”赵隐伸手一指,“章师兄,你看那。”
只见被蝉蜕们镇住的魔种不住地往外溢着魔气,丝丝缕缕的魔气像被什么勾引着,朝那聚拢的人身涌去。
“我信当年神魔之战的大能们都不想见生灵涂炭,但你别忘了,无渡海魔物就是因他们而生的。”
奚平此时人已经成型大半,隐约透露出了筑基圆满的气息,再来一次他可能要直接升灵。
青年逐渐清晰起来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嘲笑世上一切天规铁律:日月东升西落、十二时辰分开昼夜、人畜生死轮回繁衍不息、水往东流、树往上长、立心方能筑基、正道才能成神……
章珏终于重新闭上了眼,一颗星石从他掌中脱离。
司命大长老袖中“呛”一声轻响,照庭带着剑铭的那块碎片笔直地飞了出去,没入了奚平的眉心。
在飞琼峰上的时候,补天剑被支修支使成了个“铁看护”,无奈地围着逆徒团团转,以防他把雪山作没了。
如今剑已碎,护着小弟子的本能似乎还在。
星石碎了,那里面纯白的神识、懒洋洋的侯府与金平暮春也一同烟消云散。
而恰好就在这一刻,奚平的身体刚好完全聚拢成型,他脸上嘲讽的笑容不见了,周身气息黯淡。
东海平静下来,魔种重新沉寂,魔神已除。
第68章 不平蝉(二)
峡江西,陶县。
此地乃西楚边境,过江就到南宛了。两地离得近,人来人往、商贸通婚常有。再加上前几年南宛内乱,还有不少宛人逃难过来,混在一起日子久了,此地越发“宛声宛气”起来。
人们语言都混着说,婚丧嫁娶那一套也互相学。
陶县的十七里镇上,一户颇为殷实的人家正出殡。死者祖上可能是宛人,请仪人唱的是大宛还魂调,吹拉弹唱着绕老宅却都是楚地风俗。
“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
操持的仪人自称是土生土长的南宛人,打小干这个的,门儿清,结果也不知是哪来的野路子货,一把破锣嗓子,还跑调。
他胡子拉碴,看不出多大年纪,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风吹日晒过的腱子肉,将好好的还魂调嚷得活像砸夯号子,听得抬棺的那几位爷脚步格外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恨不能把棺中人颠起来翻个跟头,向天再借五百年。
棺材得绕镇子三圈,算是拜别父老乡亲,这才送去祖坟。
那野路子仪人砂纸似的嗓子差点把全镇父老一起磨走。他一边领着棺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这十七里镇的地形风物尽收眼底,见上风上水处横陈着一“仙宫”。将仙宫开着几个门、大致方位等看了个清清楚楚,仪人朝抬棺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抬棺的在棺材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每个门口就一对看守,内里必有机关法阵,还是得找人领路。
仪人不甚明显地一点头:知道。
这伙人就是奔着这十七里镇的“仙宫”来的。
陶县这一带,不管对哪国来说,都是天高皇帝远。
边陲历来为众多妖魔鬼怪钟爱。
这些年,大宛天机阁庞戬的头衔从副都统变成了总督,人也好像从狼狗变成了疯狗,对付邪祟手段酷厉,大有宁错杀不放过的意思,逼的不少民间散修往国外跑。
相比起来,楚国三岳对民间散修的态度就宽容多了,只要不出明显的窃天时之事,黑市灵石交易之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于是十七里镇这个水路陆路都发达的地方,逐渐聚集出了个交易法器灵石丹药的黑市,人送绰号“野狐乡”。
“野狐乡”的地头蛇人称“蛇王”,因其全身上下布满了蛇皮似的疤得名。
这位蛇王神通广大,特别能混,早些年趁着大宛内乱,他到处招摇撞骗,攒了不少家底。玄隐山使雷霆手段出手平叛,蛇王又转头投奔了楚。
楚与宛最近的地方只隔一条江,楚国项氏一直对富得流油的邻居垂涎三尺,自然要趁乱浑水摸鱼,蛇王便是当时楚国渡江南下时的向导。玄隐山三十六峰主有十多位下凡,老牌仙门底蕴何其深厚,一出手就将这伙鬣狗炖了,三岳毕竟不敢公然跟玄隐翻脸,后续不了了之。
楚没讨到便宜,混在其中的小人们却好似野草,乱世的风一吹就迎风乱长。经此一役,蛇王搭上了楚国正统。
此人很有些古怪手段,极擅左右逢源,将三岳外门打点得十分熨帖,同时在陶县收留了一帮没地方去的邪祟。没几年,真给他混出了名堂,在这野狐乡里当起土皇帝来。
据说整个十七里镇,连一虫一鸟都是这位蛇王耳目,他坐拥一处占地百亩的“仙宫”,宫里到处都是三等铭文,红衣大炮都轰不碎。
仪人盯着那气派的仙宫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垂下浓重的睫毛挡住眼睛里的杀机。
他从腰间摸出破酒壶,润了润喉,用“送入洞房”般喜气洋洋的语气吼道:“生人借过,本家赏——钱咯!”
纸钱随风飘散,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着往西走去。
棺材里那位老先生,据说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好几年前就说要死,老也不死。本家孝子早烦了,可算是熬走了老东西,糊弄完事拉倒,特意挑了个比别人便宜一半的仪人。
这仪人看着不太靠谱,一套下来倒也没出大毛病。至于还魂调跑到了北绝山——北绝山都没意见,老爹有什么不能凑合的?孝子十分满意,埋了爹,照例给仪人塞红包去晦气。
仪人接了红包往里瞄了一眼,见里面孤零零地横着几个大子儿,忽然心生一计。
他毫无预兆地“嗷”一嗓子嚎了出来,吓人家孝子一激灵:“不瞒兄台,今日替你家送葬,我想起了自己家乡的老父亲。”
孝子惊奇道:“怎的,难道令尊也是寿比南山?”
那仪人就拉着孝子的手,声情并茂地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仪人,只是老家老父西行,他在外面讨生活没赶上下葬,抱恨终身。恰好途径此地,正好碰见贵府办丧事,忍不住想弥补遗恨,给别人老父唱上一圈还魂调,也就当是送自己爹了。哪还有收本家红包的道理?不倒找就不错了。
一边说,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在铜钱上做了手脚。
孝子一听,还有拿这玩意过瘾的,那敢情好。
再看那仪人,虽然邋里邋遢,露出来的眉目却颇为齐整,而且长了一身好肉。大孝子于是美滋滋地把红包收了回来,顺势在仪人筋骨分明的手上摸了一把,认为此人连手背上的月牙疤都充满男子汉气,“嘤嘤”啼道:“哎呦喂,那咱哥儿俩真是同病相怜啊!”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