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时间还是格局,都彻底推翻了以前的周楹留下的计划。
幸亏他也不会再觉得挫败。
周楹将已经用不着的字条销毁,盒子一下空了许多。他不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何多此一举,“蒙着眼”写下这许多无谓的琐事——明明将目标列清楚就好,他自然会逐条看着办,清净道又不是痴呆道。
然后他拿到了下一张,见上面写道:士庸拿到舆图拓本,见了他,对他笑一笑,不用再为他操心,该去给大道收尸了。
前半句已经可以归入作废的那堆,周楹冷眼旁观,忽然明悟,那些事无巨细的啰嗦叮嘱是乱麻一样的牵肠挂肚。原来这样看似步步为营的设计背后,底下也都埋着杂乱无序的七情。
端睿殿下留给他的道心在他没有刻意研究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消化了一点。
周楹将看完的字条毁去,起身的同时,他让自己身上的长袍褪色成了白衣——他承了端睿殿下的道,虽只是外门挂名,也当持弟子礼。
给大道收尸之前,按规矩,他应该先给端睿殿下送终。
主峰上值守的弟子正忐忑不安地等消息,忽听一声门响,回头便见那位“闭关修行”的开明司主人出来了,忙上前打招呼道:“周师兄……你这是?”
周楹一抬头,目光扫过之处,主峰大殿屋檐上便垂下了条条白幡。
然后他对那面露惊骇的值守弟子说道:“这位师兄,烦请找人通报几位周峰主和林峰主,端睿殿下和林长老殒落了。”
仿佛是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动,主峰上的仙鹤长唳一声,穿过白幡飞到半空。哀哀数声,徘徊不去。
周雪如,碧潭峰主,赵隐死后,代玄隐山司礼一职。
她是世祖皇帝第八女,是周氏自先祖殒落、沉寂多年后,第一个出生的先天灵骨。幼时受尽宠爱,十八岁入潜修寺,封 “端睿公主”,同年入内门。
到了侄儿高宗继位时,她已入碧潭峰清净道,高宗将姑母追封为“端睿大长公主”,自此,带着全族走上了岔路。
广韵宫和潜修寺都有关于端睿大长公主的记载,周楹闲来无事时翻阅过。
据说她少时对色彩很敏感,尤其喜欢书画之类,擅工笔,曾经幻想以此入道——赵家就有专门书画入道的一支。不过后来大家都觉得她虽然手还算巧,但审美情趣不高,不是那块料。
说来奇怪,周家作为大宛皇室,总是容易出一些喜欢“浓墨重彩”的俗气公主,周雪如是这样,很多年以后葬身花海的周晴也是这样。
据说她因为资质好,没怎么受过世俗对女子的束缚,骑术和功夫都很不错,使一手好鞭。书画不成,她便又想以武入道,结果打听到北历剑修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后吓得放弃了。那时惠湘君已经在南阖声名鹊起,各种传说飞到了潜修寺,听得少女心驰神往,于是又幻想入炼器道……诸多种种,没个准主意。
虽然先天灵骨灵窍一开就是半步筑基,但内门见她心性晚熟不定,便令她修行十年,先把心眼长全了再入道。
这一拖,便是风云突变。
十年后,惠湘君殒落,林炽禁闭,玄门讳莫如深。
而当年充满幻想、乃至于挑花了眼的小姑娘也慢吞吞地长大成人,才知道自己其实从来就无路可选。
先天灵骨入山门时,有青鸾白鹿在潜修寺门口相迎,而今,活蹦乱跳的少女变成了冰雕雪砌的老祖宗,葬身东海,满山祥瑞为她一哭。
她有本命法器一长鞭,打过妖邪、拦过叛逆,无惧天地神魔,过处有如清霜紫电。
鞭名“无憾”。
金平城中,走投无路的章珏最后给支修留下了一句话,不知是出于哪颗心。
他说道:“你会成为玄门的众矢之的,静斋,好自为之。”
说完,他戴上眼封,退回无力的仙山,只剩下一帮已经听傻了的升灵和筑基。
转生木树枝被奚平靠折了一根,他一闪腰从树上掉下来,差点踩了地里的庞戬。
俩人谁也没注意到,奚平:“师父……”
支修此时的神识能一直覆盖到玄隐山,如影随形地“押送”着司命长老,不过他还是尽礼数地一直目送章珏身形走远。这才转过身对周围众人说道:“因我自作主张,断送了灵山仙路,对不起诸位。今日之事,关乎国运,为免消息走漏招来不轨之人觊觎,还请诸位严守秘密。”
话音落下,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来自蝉蜕的威压,没有什么骇人的压迫力,但众人一下都明白,今天听到的所有事,都法则一样地不能泄露给别人了。
庞戬把奚平的脚推开,从地里出来:“师叔,意思是,几十年后,世上就没有玄隐了吗?”
支修耐心地一点头:“不错。”
庞戬脑子里“嗡嗡”的,张了张嘴,半晌搜肠刮肚出一句:“那……那你呢?内门众多前辈呢?”
支修还没回答,便听旁边闻斐忽然大笑几声,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结巴,他连说了好几声“好”。
支修一抬手,星星点点的光便从地面飞出来,闻斐那把原本碎在地脉上的扇子恢复如初。不等话多的丹修接过去,扇子已经先急性子地弹出了字。
“支静斋,这么多年,我就服你。”
闻斐拿走扇子,一点庞戬:“人间行走,跟我去镜花村。”
庞戬看见“人间行走”四个字,散乱无着的目光忽然有了焦。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冲支修一礼,目光扫过一众同僚手下:“人间行走只管人间事。”
说完,庞戬一挥手,叫上一帮茫然的蓝衣跟上,追着闻斐去了,临走还没忘了告一状,指着衣冠不整的奚平道:“支师叔,大邪祟我们无可奈何,你管管他!”
第177章 圣人冢(三)
奚平被庞戬戳着脊梁骨点名,才好似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金平,他忽然低头笑了起来。
假如所有灵山都融进了地脉里,那世上还会有灵石吗?到时候人间会不会变成神魔大战前的样子?
那就是邪修和群魔美梦成真了,师尊不可能接受。
那么……大概就只有他们这些被各自“道”所束缚的“旧人”以某种方式,慢慢退场才行了,或是死,或是像月满先圣们一样,落成新秩序后升天,变成不在人间、只在传说中的神明。
奚平非但没觉得恐惧,反而无来由地高兴了起来。
管他几十年后会有什么下场,人本来不也就是“生年不满百”么?兜兜转转,他师友俱在……唯独三哥出了趟远门,但没关系,倘若殊途同归,总有重逢之日。
茫茫前路忽然有了终点,他仿佛被紧迫的岁月催回了红尘之中,双脚下意识地在地上踩了踩。
支修看了看他那倒霉徒弟的尊容,也觉得伤眼,遂叹了口气,一伸手,先将奚平那破衣烂衫上残留的剑气收了回去,剑痕自动缝合,然后一双鞋和木簪落在奚平身边。
“好歹把鞋穿上,”逆徒使人沧桑,支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吐出了句老朽似的言论,“不像话。”
飞琼峰收的少爷秧子下山,一别之后,险成永诀。匆匆十几个春秋飞过,照庭的残片始终照着奚平孤独的歧路。
然而这相依为命隔山隔海,也随时会隔阴阳。
奚平从小心大如斗,不知忧惧。还是豁牙露齿的年纪,在闹市上走丢了就从不知担心。“家人不要他了”、“家人可别出什么事了”,这俩念头压根就没进过他脑子……直到他有了个真的可能会随时消失的师父。
他心浮气躁,杂念太多,学起剑来总是事倍功半,其实都赖师父,要不怎么裂口的龙脉一逼就会了?他那杂念有一多半都是“师父还在吗”。师父引他沉入剑中、“物我两忘”,他却总怕某一句引导语就是师父最后一句话,担心听不清,因此神识总是扒在那些话上不肯下来,不敢离人就剑。
从支修在南郊安乐乡捡到他,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总算又见到了活人。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