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走火入魔,”镶在山壁上的悬无吐出几个字,“月满……”
“我资质不高,只因三岳山冠绝天下,环境过于得天独厚,方才叫我侥幸走到列位同道之前。”项荣的声音平和而厚重,哪有一点走火入魔的意思,“只是福兮祸之所倚,我才德皆不足以配位,心与境跟不上修为,时日已无多,方才铤而走险,携化外炉闭死关,利用这化外之物一窥灵山边界,盼着寻出一线生机。两百年方有眉目,我千年修炼的真元却几乎已在炉中熬尽。若我借灵山灵气周转,必耗损灵山元气,祸国殃民,岂不违我道心?我本以为这就是上苍注定,项某不配做千年后月满第一人,原想化一分身出来交代后事,谁知天意难料,师弟竟肯用自己的真元送我一程。”
“你我……”这当世第一位登上月满神位的大能轻轻地叹了口气,“本是同源。”
“同源”是什么意思?
奚平快碎成八瓣了,在巨大的威压下勉强维持着神识清明,心里飞快转念:一母所生的意思吗……血亲好像一般叫“同根生”,很少听到“同源”的说法。
悬无听了这句话,却像忽然疯了。“镶着”他的那座山簌簌地发着抖,他低喝一声,生生将头从山崖壁上拔了出来。
“同源,”悬无低声道,“不错,掌门师兄,你还记得。”
“战乱中母后失散,不幸落入魔神之手……有了你。”项荣收回了满山回荡的声音,只用中座山巅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道,“后来宗室本想处置你,是我拼命拦下,我那时想,不论你是什么出身,你毕竟是我亲兄弟。”
“不错,救命之恩,兄长,”悬无几不可闻道,“我不都还了么?”
奚平将仅剩的灵感全附在了耳朵上,听见悬无说道:“师尊遴选亲传弟子前,你被同辈所害,伤了经脉,几成废人。可东衡项氏长子,罕见的先天灵骨,何等良才美质,被全族寄予厚望,他们如何甘心?便有一天才的族叔想出了‘分灵’之术,要一个与你灵相匹配之人,替你分担开灵窍时经脉无法承受的灵气……”
奚平越听越耳熟,随后他蓦地意识到,这不就是野狐乡黑市流传的灵相娃娃吗?
“可去哪找一个灵相与你这先天灵骨匹配的替身呢?”悬无笑了起来,“你少年时发的善心不就得到报偿了吗?”
第132章 永明火(十四)
然而这足以震惊玄门的丑事没能震动项荣的脸,他丝毫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用一种怀旧般的语气说道:“是,我也觉得不妥。灵山落成前,我项家就英才辈出,群星璀璨。我就算做不成师尊的弟子,未必不能找到其他的机缘求得大道,大可以不必如此急功近利。可是师弟,若我没记错,是你执意如此。当年我再三拒绝,数次托人给你带话,是你直接越过我,求族中长辈们让你‘救’我……”
悬无截口打断他,冷笑道:“对,圣人遇到这种事,怎能不‘三辞三让’?“
“‘三辞三让’是宛人的传统,我楚没有这样的讲究。”项荣面不改色地续上自己的话音,“我最后答应,是因为发现你在偷族中灵石冲灵窍。”
悬无的笑声戛然而止。
旁边偷听的奚平也跟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头一次听说悬无身世就觉得奇怪,怎么项家人不单养活了这绿油油的便宜儿子,还将他送到玄帝门下,让他修成当世顶尖高手?
这是什么心胸,怕不是得比南海还浩瀚?
原来悬无是借这个契机入的道。
灵相娃娃之所以必死,是因为那些卖娃的邪祟唯利是图,绝不肯浪费一钱青矿滋养那些没吃过饱饭的孩子。绑定的主人一开灵窍,大量灵气往那些骨肉都没长开的小身体里一涌,就好比是冲上陆地的海啸碾过小沟,没有冲不垮的。
可悬无这个“灵相娃”不同,一则他生在到处灵气弥漫的神魔大战前,听这意思,当时还在偷蹭过项家的资源冲灵窍。他去“分灵”,凶险自然也是凶险的,先天灵骨本来也比普通人凶险,可没到九死一生的地步。而且一旦活下来,他就是半仙,以后能名正言顺地踏入玄门。
“你在西楚什么官职,蝉蜕和月满的家务事要你断案吗?”周楹听完他这通“有理有据”的分析,简直想把奚平脑子挖出来,拿近来刚在大宛面世的除虫粉搓一搓——那不靠谱的狗东西让徐汝成快离开中座,结果他自己不单听上了,还听得津津有味!
就连白令也十分困惑,不明白“私奔偷人争家产”那点事到底是有多大吸引力,怎么古往今来能引发这些人那么狂热的兴趣。
“就顺便一听,楚语太好我有什么办法……嘶,卡住了,没事三哥,问题不大,在想办法了!”
奚平确实也没有一门心思地听墙角,他现在主要还是在处理自己的尴尬情况:“仿品”戴在身上,就是能将原物以假乱真地仿出来,也就是说,他此时就是一块碎砖。砖石不可能自己站起来跑,除非他把“仿品”揭下去。可他现在一分为二,全靠“仿品”连着,饶是奚大胆,也不太敢想象这种情况下他把灵相面具揭开会怎样。
鉴于他眼下是一块石头,奚平甚至不大能判断自己是从哪断的——要是屁股以下就还好,他有特殊的隐骨,腿断了能长,瘫痪个一年半载他也还能承受。可要是从胸腹开始断,那就大大不妙了,他岂不是要把肠子缠脖子上,再在三岳两位大佬面前到处捡自己的心肝脾肾?
这问题奚平方才已经咨询过林炽了,把林大师问得面无人色,奚平感觉这位也指望不上,只好努力自救。
幸运的是,先前林炽神识跻身的那截转生木只是折断了,没被碾成碎渣。奚平借那两位大佬将中座顶峰灵气弄得随风乱涌时,小心地将自己一点神识探入那转生木里,把树枝挪到了被卡住的半截石身跟前,用那截短小的树枝轻敲石身。
转生木小心翼翼地在周围搅起灵气的小漩涡,一点一点将卡住的石身往外撬。奚平像干细木匠活似的,鼓捣几下就得停下来观察周遭,确保自己没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虽然忙得一塌糊涂,但他常在转生木里乱窜,擅长一心八用,那二位三岳大能的对峙他也一字没漏。
项荣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我默许那事之后,心里一直过不去,知道你志高,于是去求了师尊,将你从族中带走一同修行,甚至在师尊飞升后,我擅自给了你记名弟子的名分。道心在上,悬无,我可曾对不起你?”
奚平卡住的半个石身终于松动了,他暗自松了口气,忙让树枝调整角度继续撬——旁边有一个斜坡,他打算先借转生木用灵气将这半个身体顺坡推下去,与另外半边汇合,先拼凑在一处,伤口用转生木和灵气糊一糊,凑合活着,回去再治。
同时,他百忙之中,心里还对这两兄弟做了没人在意的评判:项荣这事办的,确实挑不出什么问题。
然而……
奚平心说:白毛的真元被化外炉抽走大半,反而将掌门送过了月满关,好像也是“阴差阳错”、“自作自受”啊。
便听悬无冷笑道:“你将我从族中带走,难道不是因为分灵之后,同源的灵窍让我不单灵相与你相似,相貌也越来越像你?项氏一族早年内斗激烈,你怕有人借我羞辱你,也怕我这‘影子’脱离你控制……”
项荣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句:“我可曾对不起你?”
“哈!”一刹那间,悬无少年时无从宣泄的愤懑突然涌上来,就如同修士始终不变的年轻容颜一般,鲜活一如千年以前。
项荣人如其名,是东衡项氏那一代人的荣光所在,父母都是出类拔萃的修士,没开灵窍时就已经表现出超凡的悟性,又是足以媲美东海伏魔一族的先天灵骨。
他是天之骄子,唯一的污点,就是那出生不光彩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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