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筑基听了,神色终于微微变了,良久,他似乎惋惜什么似的,说道:“我记得师妹刚进天机阁的时候,心就静得很,小小年纪,能耐得住性子去翻看天机阁里那些佶屈聱牙的典籍,多冷僻的术法都能脱口而出,着实令我等汗颜。若不是我一族家道中落,你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旁边另一个赵家修士说道:“师兄此言差矣,嫁入西楚皇室贵不可言,过门便相当于进了三岳内门,岂不比当年在大宛还有前途?”
那筑基摆摆手,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奚平和徐汝成同时松了口气——筑基走了,周围风似乎都能流了,其他修士也都是半仙,没本事随便动他神识。
那边暂时算混过去了,奚平便一耳朵听着徐汝成与赵家人周旋,一边恭送了疲惫的师父。
他十分好奇赵檎丹进来时破法奏的曲子是什么意思——师父进来时就没有,于是试着用太岁琴将那段琴曲复述了出来。
刚弹完,眼前就有人影闪过,一个“赵檎丹”落在了他面前,活人一样。
奚平吓了一跳,忙探出神识去看赵檎丹本人,见她正茫然地按着自己的额头,人在陶县好好的,没什么异状。
琴曲……在破法里复制了一个赵檎丹的神识?
奚平想了想,又用太岁琴将他方才觉得刺耳的几个音弹了一遍,一枚铭文应声落在他手边,正是赵檎丹神识上那枚。
奚平小心地把那枚铭文捡起来——他没学过刻画铭文,却弄出了个一模一样的。
这破法镯不知是不是因为寄居在琴里的缘故,似乎把外来的人和物都用一段曲子代表了,那……在这秘境里复述出曲子,岂不是能模拟出世上任何东西?
师父进来时破法镯没动静,难道是因为师父修为太高,以太岁琴现在的境界理解不了?
奚平正盘算着多抓几个人进来试试,就听见那边的赵家修士对徐汝成说道:“孩子,你自己想开了是好事,既如此,咱们也不瞒你了。你未来夫君身份贵重,虽大有前途,但修行上么……到底比你稍慢一步——这你是知道的。按西楚这边的惯例,嫁入皇室是要在灵相上纹上‘龙凤呈祥’的,也是人家习俗,咱们亲都结了,这些小事当然也还是要入乡随俗,你说是不是?”
灵相上纹个什么?
徐汝成没听明白。
常年混迹在野狐乡的奚平脸色却微微一变。
所谓“龙凤呈祥”有“龙”和“凤”两种印,名义上是夫妻各纹一端,象征“永结同心”,其实对带龙纹者没有任何限制,三妻四妾随便娶。凤纹者却只能配给一个龙纹,背叛即遭反噬,而且跟当年周家人纹在梁宸等人身上的“灵相黵面”一样,是一种永久性的印记。
第104章 化外刀(十一)
在大宛,“灵相纹印”之丧心病狂,说出去能让天机阁前总督苏准惊诧,但在西楚权贵如牛毛的野狐乡黑市却不算少见。
很多混不下去的“民间修士”身上都有这种纹印,他们或委身于某个有权有势的家族,或加入民间邪祟团体,拿了资源、享受了庇护,就得忠贞不二,给人当狗。纹印有各种不同的名目,其中名字最好听的就是这种“龙凤呈祥”。“凤”一方往往资质更好或者修为更高,若是不打纹印,假龙吃不消。而有了这种纹印,“凤凰们”以后在修行路上走的每一步都将事倍功半,化入体内的每一丝灵气都会被龙印分走一半。
给人当狗得卖命,给人当“凤凰”么,有那么光鲜的名分在,光卖命显然不够,还得卖身。
纹在脸上的印可以洗掉,纹在灵相上的没治——当年在潜修寺,支修带着劫钟来都不行——人生前受灵纹辖制,死后,纹印就会像吕承意那样,从骨肉里浮出来,一直跟进坟里,入土都别想干净。
陆吾潜入他国,做的确实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可也不至于牺牲到这种地步。
奚平一方面传信赵家秘境里其他陆吾,让他们准备接应,一边三言两语跟徐汝成讲清了龙凤印是什么印:“东衡项家人的便宜没那么好占,不管了,你先撤出来。”
徐汝成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他,只用赵檎丹的身份开口对赵族长道:“爹,你不觉得这是耻辱吗?”
赵族长避开了他的视线。
没有人会不觉得耻辱,哪怕这姑娘真是路边捡的。
可这世上,忍辱苟活者何止万万,那又怎样?
他日赵氏东山再起,谁不说族长为大局唾面自干。
“白先生给我们每个人配了纸人替身,我金蝉脱壳不难,但是那纸人得设法回收。纸人无灵,只能做些简单的动作,多聊几句都会穿帮。白先生那手段太特殊,我怕被他们发现了暴露陆吾。”徐汝成对奚平说完这话,好像把冷静用净了,他突然咬住牙,恶狠狠地骂了句粗话,“老子真他娘的不甘心。”
“徐汝成,”奚平冷冷地叫了他的大名,“人死如灯灭,赵大小姐不是阿花,你清醒吗?”
故人没了,永存的遗恨都成了填不满的坑,一有机会,就想把生者拖进去。
野狐乡里,哪个缺心少肺的二傻子心头还没几座坟呢?
徐汝成鼻息陡然加重了:“……是。”
奚平撂下一声“好自为之”,便不再理会他,目光投向此时在破法镯里来回探查的“赵檎丹”。
这个“赵檎丹”本质上是他的一段曲子,行为举止却比那蹩脚的男陆吾像多了。奚平心里忽然一动,在那“曲子人”面前现了身。
“赵檎丹”先是一惊,本能地将一抬符咒挡在身前,随后她盯着他看了半晌,迟疑道:“这位道友,请问……你是宛人吗?你是不是姓奚?”
奚平一颔首:“赵小姐,你还记得我。”
那“赵檎丹”先是露出了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随后约莫是想起自家已经是流亡海外的叛逆,她喜色顿去。捏着符咒的手没放下,赵檎丹往后退了半步,客气又戒备地说道:“我听说奚世子在潜修寺只待了半年,便入了内门,不知飞琼峰门下高徒到西楚来,是有什么公干?”
这反应太细腻了,奚平看着她脸上幽微的表情变化,感觉这完全就是个真人,再继续搭话能聊起来。
他便没回答,一转念,将方才复制出来的“曲子人”和“曲子铭”一起送出了破法镯。
复制出来的“赵檎丹”一离开破法镯,就像人影被强光扫过,一下烟消云散了。
那枚流转着灵气的铭文却原原本本地落在了他手里,奚平端详了那铭文片刻,搓掉了一边,破损铭文的灵气便泄了,回归到太岁琴里——刻录这枚铭文用的是他自己的真元。
奚平又进出了破法镯几次,发现只要带灵气的:活物、符法铭、仙器……乃至于降格仙器,被他带到破法镯里,都有乐声响起。乐声有长有短,风格迥异,仙器等级越高,乐段就越长、声音也越难以辨认,但只要他能弹出来,就都可以用太岁琴复制。
石头、厂造的粗布之类,破法镯就不认。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大概是等级太高,超出了奚平自己的修为,破法镯认不出:比如他师父的神识、三哥放在他身上那枚上古珍品水龙珠。奚平把那水龙珠从身上拿下来塞进破法镯的时候,其实感觉附在耳朵上的灵感微微触动了,只是以他现在的修为还听不清。
而他复制出来的东西,“符法铭”是可以带出来的,复制品与原物没有任何区别。一旦拿出破法镯,他就会损失相应的真元。
仙器之类不行,因为仙器除了灵气,还得用不同材料,一旦离开破法镯,那些材料不会“无中生有”。
但如果有材料大概是可以的,奚平从蛇王仙宫里拿了点镀月金,在破法镯中复制了一个降格仙器上的齿轮,复制品成功拿出去了,除了灵气损耗,他在破法镯中放的镀月金也凭空消失了一点,正好就是做那齿轮需要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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