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殿里这时一片死寂,内侍跪得满地都是,进进出出的太医四鬓汗流,先一步到了的姚皇后头也不敢抬。
院中自动给花草喷水的凤头正好启动,齿轮在小宫女惊骇的注视下拧开栓,呲了闯进来的陛下一身。
冰冷的水珠落在周桓脸上,他没理会,直眉楞眼地穿过细小的彩虹奔进寝宫,看见重重幔里垂下一只枯瘦的手,指甲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周桓整个人晃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喊些“保重龙体”之类的废话,皇后姚氏只会哭。
周桓用力甩开内侍们,鼓足了他这辈子仅剩的勇气,步履蹒跚地走进去,看到张太后大睁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像个快爆炸的汽缸。
他腿一软跪在了床边。
十四年前,周桓胆战心惊地登基,名正言顺地将自己在冷宫住了大半辈子的母亲迎了出来。
他们都说他仁爱宽厚,开了嘉和盛世,一扫前朝沉疴。只有周桓自己心里清楚,沉疴其实是他那著名的暴君父亲扫的,新政是前人未能实现、留给他的现成东西。继位以来,大到赈灾修路、小到内庭用度,他几乎是惟母命是从,没亲自拿过一次主意。
“母后,母后……”这年过四旬的“孤儿”茫然无措地攥住她的袖子,“母后……您这是干什么啊?我不懂,这是怎么了啊……”
张太后清晨“突发急症”——没人敢说她是中毒,她服下了一支高手编的毒瘴,非常珍贵,升灵以下都不会被触碰灵感,凡人吸入一滴就药石罔效,太医围着也都是瞎忙。
不是曾经的名门望族,不会有这样的底蕴。
“出去……都出……”
姚皇后听清了她嘴里嘟囔着什么,忙起身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踮着脚回来跪在周桓脚边,抽抽噎噎地小声道:“母后……母后命我给南矿的子明传信,我……我遵命传了,一回头,她就……”
皇后的庶弟姚启,当年在潜修寺和罗青石互相折磨了一整年,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无数创伤——一个差点气炸道心,一个至今见了身形相仿的男童都浑身打摆子——姚启赶在潜修寺快关山门的最后几天开了灵窍,下山后,就去了南矿打杂。
近年来,周桓与皇后姚氏关系十分疏远,他看那面团一样没主心骨的女人如照镜子,越看越讨厌。皇后不受宠,也不生事,每天就在长明殿里陪张太后吃斋,很少跟外人联系。听说她传了信给南矿,周桓心里无端升起不祥的预感:“传了什么,拿来我看!”
姚皇后哆哆嗦嗦地捧起联络的降格仙器,周桓一把抢过去,一目十行看完,他整个人都麻了。
灵山叛逆蝉蜕……玄隐山大限将至……不过百年……即刻清点南矿库存……
长明殿的大钟正好到整点,“当”一声长鸣,丧钟似的砸在人耳边,周桓蓦地回过神来,面无人色地勉强笑道:“这……这……母后,这不可能……这种事怎能乱传……”
随后他又猛地跳起来,一巴掌将姚皇后扇翻在地:“蠢贱人!不论真假,这等性命攸关的事,你怎能用粗制滥造的降格仙器传信!这和印在草报上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
姚皇后尖锐的哭声让守在外面的人以为太后大行了,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
周桓的目光从她讥诮的眼睛和紫黑的嘴唇上扫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姚氏不懂,母后却是世家出身,怎会不知道降格仙器的忌讳?她又为何要服毒?
这些年,母亲和沉寂的李氏一族一直有联系,他们偶尔支使他做事,却从不告诉他原委。
“您是……有意为之?”
张太后已经说不出话来,周桓爬到她床边,涕泪齐下,用力摇晃着她的手:“母后,您疯了吗?到底想干什么啊?您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张太后撑着痉挛的眼皮,吃力地盯住周桓模糊的人影:这两口子哭喊“母后”的动静简直分不出谁是谁,可真是天生一对。
“奇怪,”她想,“这居然是我和周坤的儿子,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张家没有四大家族那样深的根,好在儿孙争气,族中能臣辈出,与玄隐李氏通婚已有几百年,绑得密不可分。以前,几乎每一代嫡系子弟都有人接征选帖,内门有张氏族人一十三位,修为最高已至半步升灵,离峰主一步之遥,只要迈过那道坎,张家往后就算有了“仙根”。
天机阁、南矿中,族人更是数不胜数。每到年节,家里都会专门辟出一个小厅,有蓝衣的“神仙”们从天而降。
张太后年少时性情刚强急躁,事事不肯落人后。她学文习武,所有的闲暇时光都和灵石耗在一起,努力磨练灵感,从不去掺和金平贵族小姐们无聊的诗会花会,把她那平庸的兄长甩了八条街,梦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蓝衣。
可是那一届,张家虽尽力争取,最后只得到了一个征选帖名额,给一个没有什么特殊天分的女儿实在浪费,不如用她同别家结亲,拓宽后辈人的路。
人们被不可违逆的力量践踏时,往往会有两种反应:要么举螳臂愤而反叛,哪怕死于滚滚车轮之下;要么就爬上那车,咬牙切齿地将自己刻成图腾留在原地,誓死捍卫——给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个交代。
要强的张太后是后者。
大选年过后,她大哭一场,挥别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同刚送走最后一个亲人的周坤定了亲。
那时太明皇帝还没变成心机深沉的老疯子,家族埋了他相依为命的兄长,仙山刚夺走他自幼相伴的姐妹,母亲在黄土下,父亲在祭台上,他孤愤茫然,像渴望救命稻草一样,误以为发妻会是他一生寄托。
两人也曾无比真情实意地好过一场,情到浓时,还以为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那时随着锦霞峰意外有了主人,玄隐内门三十六峰眼看要满,仙门中各族的弦紧绷到了极致,每届大选都是一场无声厮杀,也影响到朝廷局势。李张一系咄咄逼人,赵、林两族互不相让,周坤又是天生的头铁骨头硬,内门的、凡间的内斗越来越激烈,张太后夹在其中,在丈夫与母族之间左右摇摆,帝后之间嫌隙越来越大。
等到周坤蓄意祸水东引,在凡间将李赵两族的矛盾挑拨到明面上时,夫妻二人几乎已经不说话了。后宫百花齐放,接连传出后妃怀孕的“喜讯”,她忍无可忍,使出百般手段不成,几乎放下骄傲,想去找他和解。
可是天意弄人,就在这时候,李家在内门的“天”塌了。
繁盛一时的李氏一族势如山倒,子孙后代、姻亲世交,昔日无数“人上人”永绝仙路。
张太后母族被牵连,最后关头,她选择了做张家的女儿,而不是大宛皇后。她私自给族人泄露消息,不料周坤早有准备,她派出去的人被他亲手射杀在广韵宫门前,族人或头滚地、或流放三千里,从此再无回转余地。
李张一脉在朝中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皇后自此半生与冷宫青灯相伴。
她是凤凰一样渴望叩问天地的人,与周坤之间因家国而合,也因家国而末路,从来不理会后宫那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小破事。周坤一直以为除了林氏,她连几个宫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过,没有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
谁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见奚氏,就被奚紫衣的美貌灼得慌了神,得知奚氏与崔记有亲,转头便将少女时最爱的几支珠钗赏给了下人。
因为妒忌,张太后甚至干了她这一生唯一一件不知所谓的“蠢事”——在奚氏那乡下女人带进宫的一个名叫“小松”的宫女身上,张太后下了她早年间机缘巧合得来的一丸“迷魂”。
“迷魂”平时没什么用,张太后也不屑用这种小花招害人,哪怕大能来了也看不出那宫女身上有什么不妥。它只有月圆之夜子时才能激发,每到月圆夜,握住相应的“入梦珠”,可以透过那丫头的梦看见玉英宫里一些日常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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