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长亭每日能做的便是看他练剑、看他温书、陪他用膳, 时间一长,不免觉得奇怪:明明年少时这般心高气傲, 后来又怎会说出“我对机缘没有半分兴趣”这种话来呢?
不过或许是那日闹够了,后来时轶便不曾再与他胡来。只是有时看书看得久了, 谢长亭抬起眼时, 会发现对方目光一点也没落在书上, 而是正有意无意地望向自己。
无名境间的寻常生活日复一日, 并无新事。
拜时轶要他寸步不离所赐,这期间谢长亭私下里没能同五师叔见上一面。倒是在第十日,时轶口中外出采药的三师叔回来了。
一身紫袍的三师叔正是谢长亭在灵虚洞中见过的“老三”。见到谢长亭,他明显地吓了一跳,但随即时轶就看了过来。
三师叔立刻便像被什么控制住了似的,从包袱中翻出一串精致的小糖人来:“来来来,看师叔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时轶正试着复活先前被他斩断的古木,闻言,接过来看了一眼。
他没什么兴趣地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一面说,一面将糖人丢给谢长亭:“送你了。”
三师叔终于得以将目光投向谢长亭。他饶有兴致道:“喂,臭小子,这是你从哪儿拐来的人啊?拐来给自己当师弟吗?”
时轶懒懒扫了他一眼,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三师叔顿了顿,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听说你拘着人家,不许人走,这又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你看上——唔!”
他上下齿列毫无征兆地一锁,顿时就发不出声来了,只得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脚,发出“唔呜呜唔唔”的声音来。听音调,似乎是在骂时轶“你欺师灭祖”。
而刚对自己师叔施过噤声术的时轶拍拍手,从树干后绕了出来,向谢长亭道:“陪我去藏书阁。”
无名境的藏书阁入口同样在一棵古木之中。起码合六人抱的古木已被掘成中空,一道狭道自其中蜿蜒而下。
时轶拿过挂在门上的提灯,以灵火点燃其中灯芯。谢长亭认出了这盏灯,似乎同他被困在灵虚洞时,时轶挂在洞中提灯一模一样。
直到现在,他心中疑问尚存:这片胜却人间无数的仙境,到底是否真切地存在过?
还是仅仅存在于时轶的某种幻想之中?
毕竟百年以来,在修真界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玄鉴真人向来孑然一身,来去无踪。其所住之处名为“玄鉴观”,远在天山以西,终年苦寒。
时轶虽称玄鉴真人为自己师父,玄鉴却从未出现在无名境中过。至于他另外两位师叔,修为都低微到像是散修,似乎完全无法与鼎鼎大名的玄鉴真人相提并论。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此处应为时轶心魔,这一点也得到了五师叔的亲口印证。
可眼下,他日日同对方待在一处,除了看他练剑、看他悟道、看他欺师灭祖以外,似乎也见不到什么能够称得上是“心魔”的事。
就仿佛……这样平静又温馨的日子,将永远继续下去,直至那个“终局”猝不及防地来临。
藏书阁虽深入地下,内里却无比宽敞,横竖皆是一眼望不到头。
时轶反手关上门后,便将提灯挂好,四处翻找救治灵植的古籍去了。
留谢长亭在一旁打量起百年前的藏书阁来。他随手从架子上拿下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翻开看了两眼……动作渐渐顿住了。
谢长亭有些怀疑地盯着《北泓三问》几个大字。
这不是传言里失落的、里面载满秘法的古籍吗?
他心头一跳,轻手轻脚将其放了回去,又捡起一本被随手丢在地上的书来,再次顿住。
……这不是下部遗失、上部藏在上善门,自己只看过一半而意犹未尽,天下仅此一本的《昔灵经》吗?
谢长亭手上有些发颤。
他再从一旁的桌案上拿过一本青绿封皮的书来。这本谢长亭倒从未见过,名叫《青丘旧典》。
只是刚翻了两页,还没来得及阅读内容,书中夹着的什么东西就从他指间飘然落下。
谢长亭俯身拾起一看。竟然是一张信纸。
“玄鉴吾友:
数载未见,听闻你已迈入渡劫,不日便可见众妙之门,可喜可贺。
上回你所说的流离谷,可是那片人界边缘之处?幼时我倒常常去呢。倒也的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这回去过人间后,我亦不日便要长眠。不知此番再醒时,这世间又是如何模样。
诛玉
于青丘”
灵火跃动于提灯之中,将整个藏书阁映得透亮。时轶一阵翻箱倒柜后,似乎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谢长亭看向手中泛黄笺纸,脑海中只余了一片空白。
纸上字迹娟秀,一看便知写信的是位女子。
而他竟然偏偏认得这字迹。
不……又何止是认得。
回忆顷刻翻涌,瞬间便将他淹没。采菱人的小曲似乎仍在耳畔。而他总在这样的炎炎夏日,百无聊赖地翻看家中一叠叠看不懂的账本。
账本上一字一句,皆是他母亲谢珠玉执笔蘸墨、亲手写下。
他又怎会认不出她的手迹。
谢长亭脑海中空空如也,心头如有狂风啸过。他攥着书信,指尖颤抖,全然未注意到时轶已发现他异样,已放下手中古籍,一步步朝他走来。
“谢……?”
话音淹没在一阵巨大的轰鸣中。
两人皆是一惊。
谢长亭终于抬头,回过神来。而此时轰鸣已不绝于耳,他足下地面有阵阵颤动传来,提灯中火焰忽明忽暗,令人顿生天旋地转之感。
时轶神色一顿:“不好,有人要破禁制!”
他飞快抓过提灯,转身便朝来时方向跑去。
谢长亭鬼使神差将那封书信藏入怀中,也跟着他一同跑了出去。
等离开藏书阁、重见天光时,他才看清时轶此刻神情凝重。不待他开口发问,时轶便自行道:“东南向。”
顿了顿,又回头丢下一句:“不许离开我半步之远。”
言毕,他抽出无极,径直向轰鸣所在之处大步走去。
原来有人要破开禁制、闯入境中的动静是这样的。谢长亭想。也难怪他悄无声息出现在玉阶上时,对方的反应会那么大。
“你听过‘天地根’吗?”时轶一面走,忽然开口说。
谢长亭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听过。”
天地根是万物之本源,传言里,是天界与人间相连之地,人、妖、魔界中各有一处,皆是三界之中灵气最为旺盛之处。
但相传,在百年前那场天崩地裂的浩劫过后,这三处地方便凭空从这世上消失了。从此人人再难求飞升之道,数年间,大能陨落、仙门式微。
时轶看了他一眼。
“妖界在青丘,魔界在九重血眼。”他说,“人界……便在无名境中。”
他终于停住脚步。
谢长亭抬起眼来。
一面巨大的结界自他眼前张开,界面金光交错,千百道密密麻麻的禁制盘绕其上,使其坚不可摧、摧无可破。
而此时此刻,一道巨大的身影正重重撞向结界。它每撞一下,整片无名境便会随着他的动作震颤一下。
谢长亭看向它颈上巨大的两个头颅、漆黑的鬃毛、尖利到足以将任何一个凡人一击毙命的爪牙,以及那一双猩红的兽眼。
这是……百年前便已灭族、生性极为凶残的魔狼。
他也终于想起,天地浩劫来临之时,天地为之变色,人、妖、魔三界因灾变乱序,众生心性受扰后,陷入无尽的厮杀之中。
而眼前魔狼不断撞向结界,任由自己头破血流,也丝毫不管不顾,显然也已极近疯狂。
原来天地浩劫早已开始。
而他被困在这一方桃源里,不知日月,亦不知人间已血流成河。
时轶沉着拔剑,剑尖笔直指向魔狼。
魔狼感知到威胁,停止了撞击的动作。可待它看清指着自己的居然只是个少年时,又重新咧开嘴角,嘶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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