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那些看得通透的人的话说, 你的修为,这一世到这里,就到头了。
人生死有命,修行亦是如此。
从前谢长亭一直很怕这样一天的到来。迈入化神之前,他师从修真界第一人,修行之路向来畅通无阻。可在那之后, 便开始频频受阻, 似乎天道也要隐晦地告诉他,你的修为也已到头了。
可就在方才, 他却忽然间明悟,就如同困扰了许久的谜题消失不见, 前路豁然开朗。
就如同又有人告诉他说, 走下去吧。
你的路还有那么长。
一点难以自抑的小小喜悦从他心底迸发出来。
谢长亭垂着眼, 忽然间笑了。
而此时此刻, 时轶站在一旁,伸出去阻拦对方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谢长亭周身白衣被鲜血浸染,止不住地朝地上落去,可他本人却像失去痛觉一般,只是那样站在原地。
而在他的手握上妖骨的那一刻,蓝色的火焰倏然暴涨,几乎将他周身包围。
时轶被妖火隔在了一旁,想要再伸手时,却清晰地感到指尖上传来刺痛的感觉。被他碰过的火焰也跃起一团,又“噼啪”一下落了回去,像一朵溅起的浪花。
它在警告他,离它的主人远一些。
时轶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看他鲜血满身又无动于衷,看他望着手中妖骨,轻轻一笑,有那么一刹那,竟然觉得他此时也应当高高坐上那神台。
一个念头很突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和我并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又或者说,这样的念头并不突然。事实上,在他那天走下玉阶,看清对方面孔的第一眼,这个念头就无比清楚地出现在过他的脑海中。
时轶曾无数次幻想过生活本来的眉目。
他本该是个凡人家的普通孩子,无忧无虑地同邻里玩伴玩耍,无忧无虑地索取父母所有的爱,然后长大。哪怕一事无成,哪怕做个为人人诟病的混世魔王,至少他……曾为自己活过。
可现世永远只会停在冷冰冰的事实上。
母亲再嫁那年,他无意中听邻里议论,笑他母亲带着这样一个拖累,纵有家财万贯,他也只是会令她蒙羞的存在。
至于后来的事,时轶已经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封信,又撕碎了,尽数投进井中。
第二日,井旁停了一只齐人高的白鹤,嘴里衔着那封被他撕成了碎片的信。
白鹤张开口来,对他说:“你可曾想清楚?此番一去,便不再有回头路了。”
四岁那年,时轶只身入无名境。
之后整整十年,未再踏出其中一步。
时轶九岁时,二师叔住进了无名境。他成日里乐呵呵的,仿佛永远不会为任何事烦恼。但时轶仍旧敏感地发觉,师叔对自己笑时,永远端着一份谨慎与局促。
之后是三师叔、五师叔……
每个人都对他笑颜相向,却又于背地里,发自内心地畏惧着他。
或许因为他父亲便是当今仙盟盟主。又或许是因为他总是不苟言笑,冷冷看着每一个人。
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在这样的年岁里长大,终于厌倦了每一份需要小心翼翼才能讨来的爱。
他开始在父亲板着脸训斥自己时放声大笑,故意打碎三师叔新烧的白瓷,将五师叔最爱的马钱藏起几枚。
看他们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居然觉得畅快。
原来恨是这样好索取的东西,比爱简单千万倍。
他原本能在这样强烈而清晰的情感中一次次新生,再不畏孤独,直到那天他一步步走下玉阶,轻轻一个响指,就抓住了午夜梦回时的幻想。
理智让时轶怀疑这个人的来历。无名境外三千禁制,绝不可能会有活人这般轻而易举地闯入其中。他一次次怀疑对方是何处游荡而来的孤魂野鬼,可那只为他包扎伤势的手上余温又分明地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那样美好,那样的……像一个梦。
一个稍纵即逝的梦。
时轶将被火焰灼伤的手收了回来。脑海中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的梦要结束了。
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震动地慌乱过,看着那些伤口不断地出现在出现在谢长亭身上,却连碰一碰对方衣袖都做不到。
迫切地将要失去某种唯一珍宝的心情击中了时轶。巨大的恐惧攫住他的呼吸。
如何才能救他?他想。如何才能?
如何都行!如何都行……
我决不能让他在我眼前死去。
可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极轻地问:为何呢?
时轶想,因为这样的话,他就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个声音反问说:可他当真存在于过你的世界中吗?
时轶骤然间愣住。
他心口处渐渐传来一阵冰凉。
火焰灼灼地燃烧在周身。谢长亭睁开眼来,对上时轶的双眼。
那双眼此时浸满了怅然若失。
他听见时轶问他:“你……会死吗?”
谢长亭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身上此时并没有任何致命伤。伤口虽然仍在增加,但先前的也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愈合,或许与他摸到的妖骨有关。
“暂时不会。”谢长亭道。
他有些心不在焉,因此错过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
在内识海中拿到了妖骨,却因此而明悟。这件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现在谢长亭不仅觉得自己周身所有旧伤,包括先前被一剑穿心时的灵脉俱碎,都不复存在,甚至觉得,自己曾尽数失去的修为都回到了身体中,还隐隐有些超出先前的意味来。
不过当务之急不应是考虑它的来历,而是自己周身的这些伤口。
虽然在妖骨的加持之下,谢长亭此刻灵识并没有再感到痛楚,但它一定是真实存在的。现在他须尽快从心魔中脱身,否则难以解决现世中的变故。
而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渐渐猜到,时轶的心魔,或许与无名境被毁有关。
难道是如他师叔所言,因为他擅离职守、导致无名境被毁,既而生出心魔?
可谢长亭又依稀记得,三师叔将无名境被毁的后果描绘得极为严重,说其将致“人间生灵涂炭”。但在他的印象中,百年前并没有发生过诸如此类的事。
可如今在现世中,无名境却又真真切切地被毁了,以至于后来的时轶布下漫天幻境,自欺欺人地复原记忆中的当年景象。
他正陷入沉思时,地面忽然一阵震动。
“怎么回事?”谢长亭立刻抬起眼来。
接着,他便透过门口,在半空中看见了一条巨大的、冲天而起的玄色巨柱。
——玄天柱!
应当是玄鉴真人他们设阵成功了!
而除此之外,屋外并没有其他异动。
也就是说,或许无名境此刻还未被毁。
那如若是现在赶回到境中,事情是否就有转——
“谢长亭。”
谢长亭蓦然回头。
时轶神情平静地看着他,方才眼中的慌乱已荡然无存。
他问:“你不疼吗?”
谢长亭心头忽然泛起不祥的预感来。
时轶紧接着又问:“你是真实存在过的,是吗?”
谢长亭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他想同对方说明情况,让他认识到眼下最重要的事应当是回到无名境中去,以免先前冲动行事落下后果。可时轶只是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他,令他一时间有些心悸,说不出话来。
“那我呢?”时轶却说。
“——我又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谢长亭:“你……”
他的话音生生止住。
不好。谢长亭想。
——他这是要醒来了!
“共感”之所以可助人解其心魔,是由于同内识海主人共感之人,通过某些手段,或引导或助推,令其自心魔中走出,继而醒来。
而绝非是令内识海主人的意识,于他此时的躯壳之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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